弟弟绞尽脑汁半天,忽然就急了起来,眼圈泛红,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挠着头说:“那院子……叫什么来着?”
半晌,他仰起脸来:“大人,我忘了。”
萧复暄默然片刻,道:“雀不落?”
“噢!”弟弟一拍腿,“好像是!”
他又掐了掐哥哥:“是吗?”
哥哥点头道:“是。应该是。”
“可大人是怎么知道的?”哥哥纳闷地问萧复暄,“那不是我们两个的梦么。”
萧复暄答非所问,道:“梦里难熬么?”
“有点。”哥哥顿了一下,又道:“……还好。”
他隐约记得,那梦格外漫长,之前的所有都极其难熬。可最后有一句话安抚了他。
尽管他现在已经不记得那是什么话了,但当他说出来的那一刻,生生死死、梦里梦外,他什么都不怕了。
“那就行。”萧复暄道。
他让两个小童子进了门。
他们忘性快,转头就不再提梦里的事,而是直奔卧房,挤在榻边,“大人”长“大人”短地小声叫着乌行雪。
“大人身上怎么有血味?”弟弟鼻子比什么都灵,耸着鼻尖,转头问跟进门的萧复暄。
萧复暄道:“先前衣服上沾的。”
他弯下腰,将乌行雪已经纤尘不染的白袍理了理。
哥哥又问:“大人身上有伤吗?”
萧复暄道:“现在没有了。”
“那为何迟迟不醒呢?”
萧复暄握住乌行雪露出衣袍的手指,答道:“因为太累了。”
因为曾经太累了,因为曾经漫长的时间里始终不得安眠,所以如今想要多睡一会儿。
“不过快了。”萧复暄看着乌行雪身下的灵阵,那阵同他全然相系。能由此感受到阵中的人慢慢恢复,将会醒来。
弟弟想了想道:“我们哭一哭有用么?以往只要我们一张嘴,大人就会塞一个纸团过来,那不就醒了嘛!”
他说着,狠狠掐了哥哥一把,张嘴就要嗷。
结果还没出声,就被一道黑布捂住了嘴。
弟弟:“?”
萧复暄道:“免了。”
弟弟:“唔唔唔?”
萧复暄:“别唔,听不懂。”
弟弟:“……”
***
鉴于天宿大人不让他们哭,但他们又真切希望自家大人早点醒过来,不看到睁眼不能安心。于是这两个童子就见天地在院里闹出各种动静。
那动静倒也不惹人烦心,反倒平添了不少热闹,同这街巷市井居然贴合得很。
于是萧复暄也不管他们,由着他们折腾。
如此又是三天。
直到这天,兄弟俩终于摁不住了。
他们趁着萧复暄难得从榻边起身,去院里给乌行雪身下灵阵挑拣新灵石的间隙,颠颠溜进屋,准备把自家大人哭醒。
但他们又怕被天宿逮个正着,便背靠着床榻,面冲着窗户,时时刻刻盯着天宿在院里的动静。
他们看见天宿身影转进了视野的死角处,互相掐了一把腰间最怕疼的肉,两眼一红,张嘴就开始嚎。
结果一嗓子刚出去,弟弟就感觉鼻前一凉——
一只手从他身后伸出来,懒懒地捂住了他的口鼻。那手苍白修长,手指松松地曲着,仿佛只是在睡梦中抬了一下,没带什么力气,随时又会滑落下去。
弟弟眼里还挂着泪泡,一低眸,大颗的水珠就掉在了那只手上。他模模糊糊看到了雪白的袖子,刚想叫一声:“天宿!大人醒了!”
然而话还未来得及出口,他就感觉面前一阵料峭冷风猛扫而过——
上一刻还在院中挑拣灵石的人,此刻已经到了榻边。
***
在醒来之前,乌行雪其实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都说这世间神仙无梦,他已无梦铃可摇,却又一次陷入了梦境里。
他在濒死之际,梦见自己如同三百年前一样,在分劈完神木之后,便长久地跪坐在落花台的封禁之地里。
他梦见周遭依然有山火,从冲天之势慢慢烧到透尽,最终彻底熄灭。
而他望着满目焦土,站起身,隐匿了衣袍上的血迹,然后一步一步朝山外走去。
那条山道好长,旷寂安静。
他走走停停,仿佛几百年才终于走到尽头。
但他却在尽头之前,蓦地停了步。
因为这一刻与三百年前太像了,他在梦里总有点分不清今夕何夕。
以至于他恍然觉得,只要自己再踏出去一步,就又会看到当年的场景——
人间从飘扬的旌旗从“岁宁”变成了“清河”,山间路过的百姓会指着他大叫“邪魔”。
他甚至听到了哭声……
就在他垂了眸光自嘲一笑的时候,有人如鹞鹰般落到山道尽头,伸手过来抓住他,嗓音低低地说道:“乌行雪,没人在害怕,也没有人在哭。”
“你想醒了吗?”
乌行雪怔然抬眸,猛地抓紧了那只手。
他顺着那人的力道踏出山道,撩开崖石上低垂缠绕的枯枝藤蔓,看见了光。
***
乌行雪就是在那一刹那睁的眼。
他在梦中就曾感觉到,自己冗长的一生在灵台消亡之时已经跟着终停了。那之后的所有都是新的,恍若凡人转生。
他的这一生起始于这一瞬。
他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是萧复暄。
他看见萧复暄眨去眼底淡色的红,低头看过来。
良久之后,叫了他的名字:“乌行雪。”
“看窗外。”萧复暄又低低说了一声。
乌行雪被他抵了一下脸侧,转眸朝左看去。
那是比坐春风还要宽大的窗棂,院里的树正在时节,落英不断,浅绯花瓣被风卷了,斜扫向窗台。燕雀绕着屋檐,有两只挤挤攘攘地停落在高高的木梁上。不知谁家孩童嬉闹着从长巷里跑过,青石板咕咚作响,笑声翻过了墙。
那是曾经数百年不可窥见的天光,却在这一生的伊始就照透过来。
乌行雪在天光里,听见萧复暄温沉开口,说:“这次,记得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