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字入耳,秦绝响的小身子微微一震。
目光斜滑,“讨逆义侠”那几艘舰上,秦家的铳手都已做好准备,陈志宾目不转睛地盯着这边,等候着信号。
之前在京里,南镇抚司接到调令,说要选几名干员随军南征,当时司里就乱了,官员们都清楚:随东厂出行,上头难讨好,下來得拼命,因此一个个推病报丧,躲得不亦乐乎,各位“大大人”都退一步,就把秦绝响这“小大人”让了出來,然而要派他去,又让镇抚大人有些头疼,首先说南镇抚司本來负责的是法纪和军纪,不像北镇抚司那样常受皇命外派行走,这趟东厂调令下來的就有些奇怪,难保说这不是自己因哪处礼节不周,得罪了几位档头,因而被他们扔下來的一只小鞋,况且这趟差不好走是肯定的,自己这些部下一三五嫖娼,二四六喝酒,哪次都沒落下自己,可谓是生死的同僚,铁杆的兄弟,自己怎好让他们去跟东厂遭那个洋罪,但是派这秦绝响去,又有些不道不正,京里头,十几岁的半大孩子荫个官的有的是,可大多都是白拿空饷,哪能干什么正事儿,把他推出去让东厂一瞧:好家伙,朝你要个人用,你派个孩子來充数,等于是在消极抗命,那以后还有好果子吃吗。
在这位顶头上司左右为难之际,秦绝响急召陈志宾碰了个头,商议的结果是:这次南征是个难得的机会,东厂方面收拾官员欺压百姓拿手,督军打仗多半外行,这次又是到江南打水战,遇上聚豪阁人,还不得被打得落花流水,秦家正该借此良机,待东厂大败亏输时,便全力出击端掉聚豪阁、进一步博取政治资本,若能趁乱再收拾了郭书荣华和几大档头,以后不管是官场还是武林,必然都是路路畅通。
他知道南镇抚司无人可派,又看透了上司的心理,于是一方面表现出自己有这个能力,一方面又拉着深沉吃饱了人情,这才到东厂报到,同时奉上了一份愿将一批秦家商船无偿借予军用的契书,并且暗示:这些船上的水手常年护航,通晓水战,正欲为大军平南出一份力,消息传到宫中,隆庆深感欣慰,下旨将秦绝响这千户拨了正,秦家的“水手”们则由江慕弦带领着,也顺利编入行伍,随军出了征。
一切顺风顺水,秦绝响心中暗美,然而现实与想像却完全打了个对头弯,首先这次朝廷调出來的军队是谭纶的旧部,有打倭寇的经验,擅长水战,作风顽强,战斗力并不逊于聚豪阁,其次,东厂情报递传极快,长江沿线动静无一不在他们眼中,郭书荣华一路不言不语,快到江边啪地扔出一个斩蛇计划,从容布局、三路分兵,上掐君山蛇头,下按太湖蛇尾,中打庐山七寸,谈笑间就把个偌大的聚豪阁杀了个七零八落,自己却只是被安排在吕凉手下,立了一点小功,押解俘虏的路上想到江慕弦等人分派到曾仕权手底、陈志宾众人跟在郭书荣华的麾下,说不定会被推到前面当炮灰,心里正沒缝儿,偏巧这时候,燕临渊父女突然现身劫囚,寡不敌众之际,萧今拾月这怪胎又蹦了出來。
父亲秦默当年是死在萧今拾月剑下,这趟仇人见面,可说分外眼红,自从在常思豪那里得了天机步,又学了郑盟主的两相依剑法,兼之得了天下无双的王十白青牛涌劲,手里又有廖孤石那柄莺怨宝兵,可说傲睨天下,已经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虽然有着旧时的阴影,对萧今拾月还怵着一头,心里却仍想拼尽全力碰他一碰,然而看萧今拾月拿住吕凉之后,他的眼前却再度一亮:这厮剑术独步江湖,足抵万马千军,何不利用他來搅局,于是假意配合,把他们一行引到了这來,【娴墨:补笔,战场中除了动手就是舌辩,一直沒功夫述前情,留下许多疑问,故在此大笔一挥,把前事作个了结,】
吕凉和曹向飞的死让秦绝响内心狂喜,然而实在想不到,萧今拾月终究还是折在郭书荣华手上,失望之际,长孙笑迟的出现让人又燃起一点希望,当然,以他的武功也未必是郭的对手,但在预想中,只要他带聚豪阁这几个硬手冲上去拼命,自己一声“保护督公”的令下,陈志宾那边乱铳齐发,郭书荣华“不幸”被流弹打死,与聚豪阁人同归于尽,可说是最好的结局,却不料半路途中杀出个程咬金,居然让方枕诺这酸菜疙瘩打乱了阵脚,一把作料洒下來,小鸡老雁都脱了骨,这锅还怎么个起法,【娴墨:锅正是郭,程连安提醒,便是他有参与,此应前文绝响和小常在水阁聊天的话,程连安这妖是真作起來了,整个东厂,也就是小郭看得透他,他什么都玩不转,又得小心伺候人家,心里这火也窝着呢,拉拢绝响,正是要利用他对付小郭,一个个神头鬼脸的,】
尤其重要的是,现在常思豪还下了场子,自己和他的关系尽人皆知,这“保护督公”四个字,无论如何也喊不出口了,因为这样即便成功杀了郭书荣华【娴墨:狂得沒边了,小郭岂是郑盟主可比,况郑盟主那也是廖广城搞事,否则你又怎能拿得下百剑盟总坛,早被炮轰成灰了,这才叫倚得东风势便狂,】,自己的心机也会完全暴露,等于在政治上宣判了死刑,那就有点得不偿失。
念头在他脑中电转,表面上声色却丝毫未动,程连安在旁瞄着他那对柳叶眼,揣起袖子,不再作声了。
郭书荣华沉默了这一会儿,像是仍未能嚼透常思豪话中意味【娴墨:哪有小郭嚼不透的话,故意反说,是写小郭明明懂,内心却不愿按理解的去理解,故用“像是”二字,】,缓缓说道:“侯爷自称懂我,可是眼下将要做的事,却不像是懂我的人应该做的,荣华斗胆一问:侯爷究竟懂了我什么,”
常思豪道:“应红英联合三派退盟,聚豪阁传言五方会谈,这些事虚虚实实,是谁的策划,沒有实据,我不敢说,我倒想问你一句:一个身怀绝顶武功的人,给一个病人切脉,探不探得出他是睡是醒,”
这话问得好沒來由,令人多感奇怪,曾仕权却立刻反应过來,觉得当初某些自己听來大觉兀然的话,现在有了根由,急瞧去,见郭书荣华目中微微一空,心里不禁打了个恍惚,倒又有些不敢确定了,【娴墨:跟斗文,写得烟水模糊,其实往前一翻什么都懂了,唉,】
常思豪逼视的姿态,让人们把目光也都汇聚在郭书荣华脸上,只见这位郭督公神色略空了一下之后,密黑的长睫便即垂去,无声无响,眼圈里似竟在微微地泛红,轻轻错动的颈根,带动着他的下颌也随之轻摇,形成了一种哽哽难描之态,仿佛有些话,说又不能说,又不能不说,欲说又无从说、无可说,说來人又未必信,纵使信得,也因把这话说了,反而远了、疏了,结果这难言就变成了无言,无言又好像成了悔过。
常思豪语声寒淡:“怎么,督公故态娇萌,戏瘾又犯了,”【娴墨:是故意是真心,】
郭书荣华笑了,【娴墨:是苦笑,是放开的笑,如此“懂”我,焉能不笑,真真要笑,】
这笑容无声无息,像应阳而化的霜痕,有着苞英舒绽的动态,瞬间带來一种生命感,令他身上素有的明妍都回归,使那片隙的忧伤,都成无痕的经过,【娴墨:拿得起,放得下,方能手眼通天,】
在这笑颜里,他慢转明眸:“荣华若有心唱,侯爷可还有心听吗,”声音轻如噫语,【娴墨:你若是这样的你,那我依然是这样的我,】
常思豪:“听你那一生惯讲的假话吗,”
郭书荣华的目光像是沾染了尘埃,被那虚无的重量幽幽地拖垂在了甲板上,悠悠慢慢地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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