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钻进自己停在德西家门外的汽车,车窗已经摇了下来,车内的滚滚热浪顿时席卷了我。我查了查电话,收到了一则来自吉尔平的留言:“嗨,尼克,今天我们得联系联系,要告诉你一些新进展,再重新问几个问题,那就四点钟在你家见面,好吗?嗯……谢谢。”
这是警方第一次对我下令,他们再也不说什么“请问我们能不能……”、“我们很乐意……”、“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却改口说“我们得……”、“那就四点钟见面……”
我瞟了一眼手表,现在是三点整,我最好还是不要迟到。
再过三天,本地便会召开夏季航空展,届时会有一大批喷气式飞机和螺旋桨飞机盘旋在密西西比河附近,绕着旅游汽船嗡嗡作响。吉尔平和波尼抵达我家时,航空展的试飞活动正进行得如火如荼。自从案发之日起,我们三个人还是第一次在我家客厅重新聚头。
我家正好处在一条飞行路线上,飞机制造的噪音介于手提钻发出的嗡嗡声和雪崩发出的震天响之间,两位警探和我却正设法在飞机一阵阵的轰隆声中插上话。眼下的波尼看上去比平常更像一只鸟,她正一会儿换只脚站着,脑袋扭来扭去,目光换了一个个角度,又落在一件件东西上,好似一只打算筑巢的喜鹊;吉尔平则在她的身边徘徊,咬着嘴唇,踏着一只脚。就连眼前的房间也让人感觉难以驾驭,午后的阳光照亮了一股股漫天乱舞的尘埃,一架喷气机撕开天空从屋顶掠过,传来阵阵可怕的声音。
“好吧,我们有几件事要办。”等飞机的噪音平息后,波尼才开了口。她和吉尔平坐了下来,仿佛他们一时兴起决定在我家逗留一会儿,“有些事情要弄清楚,有些事情要告诉你,反正都是例行公事,跟往常一样,如果你想要一名律师的话……”
但我已经从电视剧和影片中学到了一条守则:只有犯了事的家伙才找律师,至于又担心又悲痛、货真价实还清白无辜的丈夫,那怎么会找律师呢。
“不用了,谢谢。”我说,“其实我还有些信息要告诉警方,是一个以前对艾米死缠烂打的家伙,她在高中交往过的一个家伙。”
“德西……嗯,柯林斯。”吉尔平开口道。
“是科林斯。我知道警方跟他谈过,我也知道警方出于某种原因对他不是很感兴趣,因此今天我亲自去拜访了他一趟,以确保他看上去……没问题,可是我觉得他有点儿蹊跷,我觉得警方应该好好查一查他,我的意思是,他搬到了圣路易斯……”
“在你们搬回密苏里州之前,他已经在圣路易斯住了三年了。”吉尔平说。
“好吧,但他反正住在圣路易斯,开车过来一点儿也不麻烦。艾米要买一把枪,因为她害怕……”
“德西没问题,尼克,那家伙人挺不错。”波尼说,“难道你不觉得吗?说实话,他让我想起了你,真是前途似锦的家伙呀,家里的小祖宗。”
“我是双胞胎中的一个,不是什么小祖宗,我比我妹妹早出生三分钟呢。”
波尼显然只是在找我的碴儿,好瞧瞧她能不能惹出我的怒火,但就算心知这一点,她每次指责我是一个“小祖宗”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胸中气血翻涌。
“不管怎么说,”吉尔平打断了我们的话,“他和他的母亲都不承认他曾经纠缠过艾米,还说这些年来他与艾米压根儿没有什么接触,只偶尔写上一封信。”
“我的妻子可不会这么说,多年来他都给艾米写信……真的写了很多年,而且搜查的时候他还到过这里。波尼,你知道吗?搜查的第一天他在场,当时你还谈到要当心那些打进调查内部的人……”
“德西 科林斯不是犯罪嫌疑人。”她举起一只手,打断了我的话。
“可是……”
“德西 科林斯不是犯罪嫌疑人。”她又重复了一遍。
这个消息刺痛了我的心,我想要开口指责波尼几句,说她被埃伦 阿博特迷了心窍,不过眼下还是别提埃伦 阿博特这个名字为妙。
“好吧,这几个拨打举报电话的家伙又怎么样?”我说着走过来,拿起写有姓名和电话号码的纸张念起了名字,在此之前,我漫不经心把那张纸扔在了餐桌上,“试图打入调查内部的人员有:大卫
萨姆森、墨菲 克拉克——这两个都是艾米以前的男朋友,有个家伙打了三次电话——汤米 奥哈拉、汤米 奥哈拉、汤米 奥哈拉,还有个家伙自称铁托
普恩特——这玩笑真是傻透了。”
“你有没有给这些人回过电话?”波尼问。
“没有,那不是警方的职责吗?我可不知道哪些线索有价值,哪些是疯言疯语,我可没有时间打电话给假装是铁托 普恩特的蠢货。”
“尼克,我不会太看重举报热线,我的意思是,警方已经处理了好多宗你的前女友打来的电话,她们只是想打个招呼,看看你怎么样。林子大了,什么样的人都有。”波尼说。
“也许我们应该开始问问题了。”吉尔平催促道。
“没错,嗯,我想我们应该从你在妻子失踪当天早晨的行踪说起。”波尼的语气突然间充满了歉意和顺从——看来她在扮演“好警察”的角色,而且我们都知道她在扮演“好警察”的角色,除非她真的站在我这边。有时候,一个警探就是死活要站在你那边,这也是可能的,对吧?
“当时我在沙滩上。”
“你还是不记得有任何人看到过你在那里吗?”波尼问道,“如果我们可以不在这些小事上浪费时间的话,那真是帮了大忙了。”她同情地沉默了一会儿。波尼不仅能保持沉默,还能将整间屋渲染出一种气氛,好似一只章鱼放出了墨水。
“相信我,我跟你一样希望能找到证人,但是不行,我不记得任何人。”
波尼露出了一抹担心的微笑,“这很奇怪呀,我们曾经向一些人顺嘴提到你在沙滩上,结果他们都……这么说吧,他们都表示惊讶,他们说听起来不像你的所作所为,你可不喜欢待在海滩上。”
我耸了耸肩,“我的意思是,我会去海边待个一整天吗?那倒不会。不过要是早上去海边喝杯咖啡呢?当然没问题。”
“嘿,有一点可能帮上忙,”波尼轻快地说,“当天早上的咖啡你是在哪里买的?”她转身望着吉尔平,似乎在寻求赞同,“至少能够缩小时间范围,对不对?”
“我在家里做的。”我说。
“喔,”她皱起了眉头,“这事很奇怪呀,因为你家里没有咖啡,哪儿都没有,我记得当时我还觉得奇怪,我是个爱喝咖啡的人嘛,总会注意到这些事情。”
“没错,你只是碰巧注意到罢了。”我边想边编起了打油诗,“我认识一个警察叫波尼 马罗尼,她的把戏一眼就能看破,简直假得**裸……”
“冰箱里还放了些喝剩的咖啡,我拿出来热了热。”我又耸了耸肩: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哦,一定在冰箱里放了很久了吧,我注意到垃圾里没有咖啡罐。”
“有几天吧,不过味道还不错。”
我们互相露出了微笑,仿佛在说:“你知我知,游戏开场了。”这句蠢话还真是从我脑海中照搬的原样——“游戏开场了”,不过我很开心我们终于掀开了下一页。
波尼掉过头望着吉尔平,两只手搁在膝盖上,微微地点了点头。吉尔平又咬着嘴唇,最后伸出手指向那张搁脚凳,又指向茶几和已经复原的客厅,“尼克,我们有个问题,”吉尔平开口道,“我们见过数十宗强行入室案……”
“数十宗再加数十宗。”波尼插嘴道。
“总之我们见过许多强行入室案,不过当时的场景……客厅里的这一堆,你还记得吗?翻了的搁脚凳、翻了的茶几,还有地板上的花瓶……”他说着猛地将一张现场照片拍到我的面前,“有人希望这整个场面看上去像是搏斗过的痕迹,对不对?”
我的脑袋里顿时“嗡”的一声闷响,接着迅速恢复了正常。“保持冷静。”我暗自心道。“有人希望这场面看上去像……”我问道。
“但场面看上去却有问题,从我们见到的第一眼就有问题。”吉尔平接口道,“说实话,整个场面看上去像是有人精心布置过。首先,只有这间屋有凌乱的痕迹,为什么其他地方一点儿事也没有,单单只有这间屋呢?这点很奇怪。”他又拿出了另一张特写照片,“你看这里,瞧瞧这堆书,这些书应该倒在茶几前面,因为书原本是搁在茶几上的,对吧?”
我点了点头。
“因此当茶几被撞翻的时候,大多数书应该落在茶几的前方,路线跟倒下的茶几差不多,但这些书却落在了茶几后面,仿佛有人先把书推到了地上,然后再掀翻了茶几。”
我呆呆地盯着照片。
“再看看这个,我对这点真是很好奇。”吉尔平说着指向壁炉台上三个秀气的古董相框,他重重地跺了一脚,相框立刻一股脑儿面朝下倒了下来,“但不知道为什么,这几个相框在那场风波里居然没有倒。”
这时他拿出了一张照片,照片里的相框确实好端端地立着。即使吉尔平和波尼发现我在休斯敦饭店晚餐上露了马脚,我却还一直希望这两个警察纯属傻蛋,希望他们跟电影里的警察差不多,反正就是些本地乡巴佬,作用是逗逗本地人开心,相信本地人的话,比如“随便你说什么我都信,哥们儿”,但看来我没能摊上傻蛋警察。
“我不知道你想要我说些什么。”我口齿不清地说,“这完全……我不知道该怎么想,我只想找到我的妻子。”
“我们也是,尼克,我们也是。”波尼说,“不过还有一件事,记得那个搁脚凳是如何翻了个底朝天吗?”她拍了拍矮墩墩的搁脚凳,指着那四条只有一英寸高的木腿,“你瞧,这个凳子头轻脚重,因为它的腿短,垫子差点儿就要挨到地了,你来试试掀翻它。”我犹豫着,“来呀,来试试吧。”波尼催促道。
我推了推搁脚凳,但它侧躺着滴溜溜地滑过了地毯,却没有翻过去。我点了点头——我赞同波尼的说法,那玩意儿确实头轻脚重。
“不跟你开玩笑,过来把这凳子掀翻。”波尼命令道。
我跪下开始掀凳子,着力点放得越来越低,最后索性把一只手放在了搁脚凳下面,一把将它掀了过来,可是搁脚凳摇摇晃晃抬起脚又倒回了原样,我不得不把它抱起来,倒了个个再放回地面上。
“奇怪吧?”波尼的口气听上去并不十分困惑。
“尼克,妻子失踪当天你打扫过房子吗?”吉尔平问。
“没有。”
“很好,因为技术人员用发光氨测试过屋子,我很遗憾地告诉你,厨房的地板亮了起来,上面有大片血迹。”
“是艾米的血型——B型血,RH因子检验为阳性,而且我说的不单单是一滴血,而是大片血迹。”波尼插嘴道。
“噢,我的上帝。”我的胸中顿时烧起了一团火,“可是……”
“是的,看来你妻子出了这间屋,”吉尔平说,“从理论上讲,她不知怎么还进了厨房,而且没有打翻厨房外面那张桌子上的任何一件东西,然后她倒在厨房里,流了很多血。”
“然后有人仔仔细细地打扫了那些血迹。”波尼说着凝视着我。
“等等,等等,为什么会有人试图抹去血迹,但却故意弄乱客厅……”
“我们会弄明白这一点,你不用担心,尼克。”波尼平静地说。
“我想不通,我只是……”
“我们坐下来吧。”波尼向我指了指一张餐椅,“你吃过东西了吗?想不想来点儿三明治?”
我摇了摇头,波尼正在轮流扮演不同的女性角色,一会儿是强势的女人,一会儿又成了满怀爱心、喜欢照顾人的女子,反正哪种能出效果就扮哪种。
“你的婚姻怎么样,尼克?”波尼问道,“我的意思是,五年了嘛,离‘七年之痒’也不算太远。”
“我们的婚姻挺好,真的挺好。”我说,“算不上完美,但还不错,不错。”
她闻言皱起了鼻子,仿佛在说:“你骗人。”
“你觉得她有可能是跑掉了吗?”我满怀希望地问,“把这里弄得像个犯罪现场,然后逃之夭夭?也就是离家出走?”
波尼列出一个个原因否定了我的说法,“她还没有用过她的手机,没有用过她的信用卡或ATM卡,在此之前几个星期也没有提取过大笔现金。”
“还有那些血迹,”吉尔平补了一句话,“我的意思是,我不想说难听的话,可是要说到厨房里溅的血量,那可不是玩过家家……我的意思是,我反正对自己下不了这种狠手,伤口非常深。你太太有钢铁般的意志吗?”
“是的,她意志十分坚强。”她还恐血得厉害呢,不过这一点我还不想说出口,让机智过人的警探们自己钻研去吧。
“嗯,总之看上去极不可能,如果她自己把自己伤得那么重,那她为什么又会拖干净地板呢?”吉尔平说。
“所以还是说实话吧,尼克。”波尼边说边俯身靠在膝盖上,以便迎上我的目光,这时我正直勾勾地盯着地板,“你的婚姻目前究竟怎么样?我们站在你这边,但我们需要真相,唯一对你不利的一点就是你对我们有所隐瞒。”
“我们确实有些磕碰。”说到这儿,我的眼前浮现出了案发前一晚的一幕:那时艾米待在卧室,脸上泛起星星点点的红斑——她生气的时候就会变成这副样子。她的嘴里正一句句地冒出那些刻薄又放肆的话,而我正一边听一边设法接受,因为她说的都没错,严格说来,她说的字字句句都是真话。
“跟我们讲讲那些磕碰。”波尼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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