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蹙眉看向她,眼中渐渐泛起一抹带着痛楚的委屈,半晌垂下双眸,涩然笑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将他抱出去,送到他母亲那里。”
周元笙此际将信将疑,仍是紧紧搂住孩子,半是防备的盯着他。良久便见他低下头,轻轻道,“我不会迁怒于他,更加不会害他——他是母亲用性命保全下来的,我岂能加害?况且,母亲并不是为他死的,是为,我。”
周元笙听得一凛,一颗心登时柔软下来,胸中霎时涌出无尽爱怜之意,“对不起,是我胡乱猜度,我只是怕你一时,一时伤情之下,会失了分寸。”
李锡琮略略抬首,应以一记颇为自嘲,又颇为苦涩的笑,“我想让他好生在他母亲怀里睡一觉,也想等他走了,你就可以安静的陪陪我。”
周元笙骤然听到这话,只觉得鼻腔中涌出一阵抑制不住的酸意,险些任泪水夺眶而出,忙又深深吸气以作掩饰,半晌方走上前将那熟睡的孩子递给李锡琮。
李锡琮怀抱小儿的姿势极不娴熟,然而周元笙倒是乐见其行,含着浅浅微笑,目送他将孩子抱出门去。又见他妥善吩咐院中亲信内臣几句,方才转身将房门阖上。
天色已蒙蒙发亮,外头院子里仍侍立着不少人,想来也是一夜未眠。这许多人当中,只有那幼童方可心无旁骛的沉酣。周元笙笑了笑,跟着不免畅想起,一时得见幼子平安回归的任云雁,会是多么欣喜,多么欣慰。这样也好,至少今夜总还是有人能够感受到喜悦。
余下来的时光,该是他们可以坦诚相对的,周元笙不免打叠起精神,望向那半垂首依在门旁的人。他鲜少如此缄默,如此沉静,那沉静中又透出些罕见的乖顺意味。沉默一刻,周元笙伸手指了指身畔,便见李锡琮轻轻颔首,走到床前缓缓坐下。她于是侧目凝望其面色,发觉他脸上早没了适才的阴郁,唯剩下一点不知所措的茫然,以及眉间一道拂之不去的忧伤。
李锡琮坐了一刻,方才渐渐放弃了端正的姿态,身子寻觅着床头慢慢靠将上去,由始至终不发一言。周元笙只觉得许多安慰的言辞在唇齿间流转,可话到嘴边,却又倾吐不出,半日终是轻声道,“六郎,逝者已矣,从开始到现在,你心里都该清楚的,并没有万无一失的万全之策,这是豪赌,也是宿命。”
他该认命的,只因这世间谁人不如是,生死富贵,各安天命。可是他从来都不认命的,他拼将这一身就是要做自己的主,做这天下的主——这般劝慰的话语,到底失之苍白无力。
安慰者自觉言辞无稽,被安慰者亦无动于衷。长久的沉默过后,李锡琮突然坐起身,伸手扳过她的双肩,她于是不得不,以直面他的态度,面对他。她看到他双目赤红,其间弥漫着不可解的痴妄困顿,她听到他嘶哑的声音,低低发问,“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刹那间心似刀割,她知道自己能说出许多答案,或正气凛然,或冠冕堂皇,或粉饰伤痛,或文过恩仇,可是并没有一个答案能解答他心里沉重的疑问,为什么他的母亲宁愿选择他死,宁愿选择自己死,也不愿给他机会得到今生的完满团圆。
周元笙定定的看着他,自他泛红的双目中,看见了她自己的模样——眉间眼底皆是无可奈何的伤逝,她连自己都无法鼓舞,无力劝慰,又如何能宽慰他?
李锡琮只是怔怔的望着她,望了一刻,忽然缓缓道,“阿笙,你眼中为什么有泪水?”
他的话出口,周元笙忽然泪如泉涌,她极力克制着自己的声音,回答他,“我不知道……”
片刻之后,她仍是垂泪,却柔声道,“因为我的心很疼,因为我太喜欢你,我见不得你难过,李锡琮,因为我爱你。”
抚在她肩头的双臂在轻轻颤抖,他捧起她的脸,凝视许久,终是慢慢地微笑起来,清澈的泪水随着笑容绽放,一并自他眼中流淌而出。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他落泪,似乎难得珍贵,然而他自己并不这般觉得。待那泪水流满面颊,他不过随手抹了一把,却以洁白的中单袖口为她轻轻擦拭泪痕。
这样疼惜的爱抚燃起周元笙心底磅礴绵延的爱意,她倏然伸出手紧紧抱住他,将他揽在怀中。他异常乖顺,不做任何抵抗,亦不做任何挣扎,安分的任自己投入她的怀抱。初时是他的双肩不断颤抖,其后是他的身体隐隐战栗,最终她听到他低声的却不再压抑的哭泣。
汹涌的泪水打湿她的衣衫,那温热的液体带给她灼热的刺痛,却又迅速冷却。她于是将他搂得更紧些,不过是希望能借此给予他,自己所能释放的全部温度和全部慰藉。
今我不悲,日月其除。过了这晚,明朝天亮,他又该做回那个专注主宰自己命途的人。这一晚的悲伤,是他留给自己的,也是他留给她的,只有他们两个人才会懂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