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她一旦身死,靖明帝会疼惜她殁于最美之时,符淮安会在怀疑中纠结往复,下不了手。
他们皆是天底下最薄情的男人,但倘若能稍微生出一丝丝对她的疼惜和愧疚,这些,就是她儿子唯一活下去的倚仗。
“嬷嬷,替我好好照顾他。”
“好。”
荀嬷嬷一步三回头的离开去找太医,栖云殿里独独剩下,身上沾满了血的穆霓云。
“等会儿有点疼,你要忍一忍。”
她周身无力,手臂发抖地从枕头下摸出药瓶,左手扒开婴孩的左眼,右手指腹沾了药沁进去,药水入眼的瞬间,婴儿爆发出巨大的哭声。
穆霓云有感应似的感受疼痛,比自己上药还巨大的疼,她轻捂住婴孩的嘴,亲在他的额角,边流泪边道:“对不起,都怪娘亲,对不起,我没办法更好的保护你。”
她下面的血不断在流,其实原本来得及救助,可她故意让荀嬷嬷带太医晚来,便是断了活下去的可能。
穆霓云将孩子归拢在身侧,她感受他的奶香和温度,另一边不断用手捶打她的肚子,让血流的再快一点。
“对不起,娘亲也,也很想陪你长大,教你习字,想,看你变成厉害的大人物,我的儿子怎么会差呢。”
“可,可现在,娘亲只有一个愿望,希望我的儿子,能,能好好活...”
穆霓云半睁着眸,把头偏向右,最后的视线聚焦落在婴孩身上,温柔地笑,“孩,孩子,你是,这世上,我,我最爱的...”
婴孩的左眼里,黑色汁液在他瞳孔表面迅速结成一层薄衣,逐步成了黑瞳。
他呆在母亲的身边,脸蛋在笑,四肢乱动,他并不懂得,眼前这个最爱他的人,已经永远的离开了他。
...
***
三年后,符淮安弑兄杀弟,先帝留下的血脉只剩下年幼不记事,仅仅三岁的七皇子,符栾。
当初,靖明帝缠绵病榻,惊闻爱妃死讯,太医怠慢去迟,听说她孤零零死在殿中,那副情景,光想象都令他悲从中来,胸闷郁结。
靖明帝明知符淮安的打算,他力不从心,提笔赐名和草木有关的栾字,意求小儿子能如野草野树般顽强活下去,与此同时,下密诏命姜擎苍暗中保护。
先帝崩殂后,庆安帝登基,或许是怕民间议论,最终没有对小婴孩下手,而是将其赶进冷宫,任他自取灭亡。
从此以后的七皇子不再是宫里尊贵的皇子,而是成了无人在意的皇族‘孤儿’,是但凡有点品阶的领事都可以欺负的存在。
...
冷宫中,荀嬷嬷把饭菜摆上桌,瞥了眼在坐在门槛望天的八岁孩童,唤道:“七皇子,来吃饭。”
“来了。”
七皇子长得很快,个子比得上十几岁的少年。
他长相稚嫩中初显俊美,凤眸高鼻,五官深邃,身上衣着穿的精致,可在看不到的地方毫无皇子该有的规制,比如他们眼下吃的东西,青菜豆腐,白菜汤,还有一盘数得出肉末几团的肉糜。
“多吃点,今日膳房多剩的肉。”
男孩大口扒拉着素菜,就着白汤和肉糜,他只吃一半,每个小小的盘子里的一半。
荀嬷嬷推肉过去,淡淡道:“老奴不爱吃肥腻,你替我都吃了。”
“我今天要去浣洗坊帮手,王嬷嬷病了,拿了两块烙甜饼来求我,我就帮她一次,你自己早点睡,明早等我带饼子回来。”
“好。”
荀嬷嬷走之前,回头嘱咐,“今天午后,七皇子要出门么。”
七皇子收起碗筷,桌上还剩下半盘干净的肉糜,他抬头道;“是,我要去文华殿。”
他没资格进学堂念书,唯有站在窗外听,为了避免频繁上药,他每七日会去一次听整个下午,然后借书回来自己学。
“别忘了上药。”
“嗯。”
荀嬷嬷去浣衣房,七皇子走到桌边,他熟门熟路的拿起藏在棉布堆里的药瓶,将头扬起,干脆地滴进左眼里。
这是他的母妃用眼睛和性命换来的机会,虽然疼,但是影响最小,只要控制次数和间隔,能最大限度的减少伤害。
毒药水入眼,刺痛的他想喊出声,明明这八年他已很习惯。
片刻后,他的左眼变为黑色,浓墨般无折射光泽,细看会被发现,但是谁会细看一个弃子呢。
冷宫走到文华殿,他如常站在门口,听着里面的老师背书,手在墙壁上跟着划画写字。
老师瞧他可怜,故意将声音说高。
大皇子符弘致比符栾年纪大,见此情景,他不舒服地哼唧,“陈先生,你是故意的吧,想让外面的叫花子听。”
陈大学士捋须,不满意粗鄙之言,“大皇子,慎言!”
“怎么,我说错了么。”符弘致白了外面的男孩一记,他早就看此人不顺眼,长得比他高,比他好看,还不对他们有好脸色。
他母亲出身低微,皇子里面他无人可欺,只好欺负欺负符栾这种没根野草。
符璟桓五岁,也坐在其中,他作为太子颇有几分气度,细声细气地道:“算了,宏致,我们别与他计较,他没了母妃,怪可怜的。”
“是,殿下。”
符璟桓小短腿迈到七皇子面前,昂首挺胸,仰头道:“你想学,孤是太子,你现在跪下,我,我同意让你进来旁听。”
符栾没搭理他,转身离开。
这样的场景这些年比比皆是,到底都是孩子,老师喊了声上课,大家不甘不愿地坐回座位。
三皇子出声安慰,“罢了,太子殿下,我们不跟个破落户生气。”
“嗯!”
...
彼时,作为七皇子的符栾,性子是内敛少话的,他不专于倾诉,也无人可倾诉。
他读过母妃留给他的信,三岁明白什么叫死,四岁才明白母妃是为了他而死,最该恨的人,是他暂时无法企及的帝王,同时也是他的生父。
对于孩童来讲,这些事显得略微复杂。
七皇子躺在冷宫的木板床上,业已入冬,他揪紧的两条被子薄薄的像两沓纸。
他想着想着,翻转了个身,慢慢睡了过去。
东方泛起鱼肚白,荀嬷嬷扶门从门口走近,她上了年纪,腰里旧伤经常犯,做不惯重活,没想到现在蹲久了也受不住。
荀嬷嬷替男孩掖完被角摸摸他的额头,他们二人在冷宫生活了五年,她年纪大了,那么他以后该怎么办呢,不晓得,只好走一步算一步。
荀嬷嬷把两块甜烙饼纸包放在桌上,接着坐在椅凳稍微靠一会儿休息。
她睡得不熟,当有人撬院门,她马上听到了声响,下一息,她立刻警觉地跑去摇醒男孩,“七皇子,快醒醒!”
七皇子发懵地用手揉眼睛,“嗯?”
荀嬷嬷推着刚睡醒犯迷糊的孩子塞进衣柜,焦急道:“七皇子,你躲在这里,千万别出来。”
“好的。”
荀嬷嬷关上柜门,仓促间从她睡的枕头底下掏出一把小刀藏在手心。
她也希望她是虚惊一场,直到蒙面杀手冲开门,她预料到,今天不会有好结果。
杀手于房内四顾,荀嬷嬷退到墙边,颤抖发声,明知故问,“你是何人,敢来这里造次!”
“我是谁不重要,七皇子人呢。”
“他,他昨晚跑出去玩儿还没回来,你要找去御园里找,老奴手里可没人。”
杀手不是傻子,他目光往屋内一转,转到柜子,明显能感觉到对面的嬷嬷气息紧张起来。
他冷笑,大步往前就快要打开柜门。
荀嬷嬷脸色煞白,喊了声,飞身扑上去,猛地抬起小刀扎住杀手的腰,“七儿,出来!快走!”
说时迟那时快,七皇子闻声由柜门内跃出,杀手眼前一亮,他腰上被短刀刺的伤痛暂且不提,没想到的是,嬷嬷的手劲非常大,他怎么甩都甩不开。
杀手手起刀落,利落地往荀嬷嬷背上多插一刀,他的刀不是那种短的,瞬间血水就弥漫她整块背。
七皇子第一次见这样多的血,走到门口呆滞在原地,荀嬷嬷呸掉口中鲜血,扯起嗓子厉声喊道:“快走!快啊!”
被她死死牵扯住的杀手并不是专职,而是当今天子,曾经三皇子府里的普通侍卫,奉曾经的三皇妃,也就是皇后的命令来杀这个孩子。
杀手走不掉,只好继续下狠手在荀嬷嬷背上插一刀。
荀嬷嬷看七皇子还不走,急疯了,她几乎是声嘶力竭,“七儿,走!”
如此这般,孩童终于发狠咬了后槽牙,转身窜出了门。
杀手生怕跟丢,不敢久留,但是气不过这个拼死力气拽住他的嬷嬷,发泄似的捅了她最后一把正面,划拉开肠子。
他走之前踢了地上苟延残喘的嬷嬷,冷冷扔下一句,“你为了他,值当么。”
荀嬷嬷躺在地上,身子在无意识打抖,她的嘴巴里不断往外汩汩冒血,没那么快失去意识,耳边晃荡那句,值当么。
她也不知道值不值,做出决定前,她甚至来不及思索这个问题。
冷宫没有下人,她听到了轻轻的脚步声,侧头眯眼望过去,“你,你...”
“嬷嬷,我,我没走,我看过书上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他躲在外面几步远的杂草堆里,眼睁睁看发生的这一切,无能为力。
男孩蹲下来,扶起她,哑声道:“嬷嬷,你也是因为我而死,对么。”
折磨了孩子整个幼年时期的问题,他不合时宜地在此时问出口,夹杂童声哭腔,“嬷嬷,是我,我做错了什么事吗?”
为什么,她们都要为了他死呢。
“不,不是的。”
荀嬷嬷眼眶湿热,她抬起手想摸他的脸,但她太累了,所以便抓住他的手,“你,什么,什么都没错,所以,好,好活下去,不要替,替我和你母妃,报,报仇。”
男孩紧抿着唇,流泪摇头。
荀嬷嬷摩挲他瘦削的手腕,“桌上的甜,甜烙饼吃了,还有,往后,不要对任何人,心软,心软是要人命的。”
男孩哭着说,“是,我记住了,心软,会要人命的。”
嬷嬷就是对他心软了,所以她才会死。
荀嬷嬷吃力地将左手的刀片递给他,“最,最后帮嬷嬷一个忙,好吗。”
“嗯。”
荀嬷嬷指着腰下的模糊血肉,“太,太痛了,让我早些,去见你母妃吧,你以后独自,宫里,总归要学着杀人,就,就先拿我练,练。”
七皇子左眼的药效过了,他的异色瞳映出面前陪伴了他八年的亲人。
在她的期待下,他抬起手,对准她心口的位置,泪水模糊他的视线,刀落下,嬷嬷闷哼一声,瞬间断了气息。
孩童沾了血的手,晃晃悠悠站起,抓起桌上的甜饼,坐回尸体旁认真地吃。
他每一口都吃的很仔细,吃到最后,
“嬷嬷,你骗我。”
饼子一点都不甜,咸腥的呛人,他再也不要吃了。
...
荀嬷嬷走了半个月,冷宫里只剩下七皇子一个人。
他最近时常去西花园的柳荫湖,那里不常有宫女,他想静一静,毕竟那天是他第一次‘杀’人。
坐在柳树下,七皇子听到远处的动静,抬眸看过去,浩浩荡荡队伍之中的辇架上,皇帝穿着明黄色的衮服,怀里坐的是朱色锦袍的太子殿下。
符璟桓被他的父皇轻抛再接住,循环玩耍数个来回,发出咯吱咯吱的愉快笑声。
他们三人同处一副画面,同样的父子身份,却仿佛割裂般的,分成了两块。
符淮安正陪四岁的符璟桓逗趣,辇架经过符栾时稍停,他心情蓦地一沉,“小七,你怎么在这。”
七皇子站起来行礼,“臣弟来看湖。”
符淮安稍微停留视线,就能看到他肖似穆霓云的侧脸,他的心情复杂,按月份这该是他的儿子,可是,谁知道呢。
最清楚的人已经死了。
他当初送穆霓云进宫是要她给先帝下毒,而不是要她替先帝诞育子嗣,那么眼前的,到底是不是他的血脉。
不断的疑问,让他没有完全动下杀机。
符淮安在回忆,他怀里的符璟桓忽然想起来什么,转头告状道:“对了父皇,他在文华殿,不肯跪我。”
“哦,是么。”
符淮安看向七皇子,“小七,你为何不跪。”
“虽然你是太子的小皇叔,但尊卑有别,你难道还以为你比桓儿高贵么。”
七皇子愣愣地盯着皇上,他依旧不动,两边侍卫得到指令,走上前架起他,朝他膝窝一踢,他无法控制地向前扑倒在地。
“符栾,你记住,皇上和太子,你都必须臣服。”
符璟桓得意地复述,“听到我父皇说的话了么,你要对我臣服。”
符栾撑起手臂,看看自己沾满污脏的衣袍,再仰头看向对面衣冠楚楚的父子俩,他许多的不解情绪,在这一刻莫名得到了释放。
他忽地扯起嘴角,“陛下说得对,臣弟知错。”
符淮安看到他的笑容,十分不喜,赏玩的性子彻底没了,继而甩袖挥手,辇架的大部队簇拥离开。
符栾伏地起身,拍拍身上的脏污,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迫切地想要活下去。
总有一天,他会得到至高无上的权力,然后,不会再对任何人,服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