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负也多看了楚骁几眼。
“原来是赵渠帅身边的楚护卫长。”章靖朝着楚骁抱了抱拳,旋即心平气和地问道:“不知赵渠帅遣楚护卫长此次前来,有何指教?莫非奚落章某?”
“哈哈。”楚骁笑着摆了摆手:“我家渠帅怎么会做这种无聊的事?”他目视着章靖,由衷地称赞道:“纵使与章将军为敌,我义师上上下下也无不敬重将军,包括赵渠帅。”
虽说早就猜到赵伯虎不可能专程派人来奚落自己,章靖听到这话心情也着实有些复杂,他叹息道:“在章靖看来,赵渠帅亦不失是一方豪杰,可惜误入歧途,起兵作乱……罢了,不说这些,不知赵渠帅派楚护卫长前来为何?”
楚骁闻言抱了抱拳,正色说道:“赵渠帅命在下前来劝说将军。……以当下的局面来看,章将军已无力率麾下残军突围,只要我军再发起一次进攻,章将军与山上的将士,皆为肉泥……”听到这话,许负顿时大怒,然而就在他开口之前,不远处就有一名太师军伯长暴喝道:“狂妄!你叫那赵伯虎大可攻山,我虎师将士,定会战至最后一兵一卒!”
话音未落,周遭的百余名太师军士卒纷纷开口响应。
“张伯长说得好!”
“我虎师岂有贪生怕死之徒?!”
“大不了一死!”
“不如先杀了这狗贼,咱们再尝试突围!”
听着周围那些满脸愠怒的太师军士卒七嘴八舌的话,楚骁连忙再次高举双手,一脸无辜地说道:“别别,在下就是个传话的,何必杀我呢?”
他身后的几名护卫,立刻满脸戒备地想要抽出兵器,但却被楚骁喝止。
最终,还是章靖制止了众军卒。
旋即,他一脸平静地问楚骁道:“赵渠帅派楚护卫长前来劝降?”
大概是周围的太师军兵将一个个虎视眈眈地瞪着楚骁,楚骁尴尬地笑笑,解释道:“其实在下也劝过赵渠帅了,像章将军您这样的豪杰,怎么可能会投降呢?只不过我家渠帅比较倔强……他叫我传告章将军,只要章将军愿意投降,他可以让将军活命。”
见果然不出所料,章靖微微一笑,正要摇头拒绝,却见楚骁忽然神色严肃地说道:“事实上,我家渠帅其实并不想加害将军,他给过将军机会……足足一个半月。”
『……』
本打算婉言拒绝的章靖闻言一愣,惊疑地看着一脸正色的楚骁。
那赵伯虎给过他机会?足足一个半月?
章靖下意识就不信楚骁这番话。
但仔细想想,以眼下的局势,这楚骁有必要欺骗他么?
『难道……竟是真的?』
章靖感觉不可思议。
说实话,章靖此前根本没有从这个角度细想这件事,毕竟在他看来,赵伯虎是反贼,而他是晋国的将,再者,他们父子几人当初几乎杀光了下邳赵氏子弟,而赵伯虎也杀了他四弟韩晫,双方对彼此都有血海深仇,那赵伯虎怎么可能会手下留情呢?
可再仔细想想,这楚骁确实没有骗他的必要。
『一个半月……』
章靖惊疑地看着楚骁,心中思索着。
根据这楚骁所透露的讯息,他认为那所谓的‘给过机会’、‘足足一个半月’,很有可能指的是从今年开春至四月十九日前这段时间。
这段时间,那赵伯虎确实在淮陵按兵不动了足足一个半月,期间只派了两支偏师分别进攻沛郡与东海郡。
当时章靖只以为赵伯虎想要更稳妥地包围下邳,可今日听楚骁这一番话,他忽然想到了另一个可能……
难道赵伯虎当日这番举动,竟是要令他知难而退、主动让出下邳?而不是为了要围杀他?
『确实……若他当时要围杀我,其实不必先取沛郡与东海,径直率大军至下邳城即可,纵然介时需要一些时日建造营寨、打造攻城器械,其实也无需一个半月之久……这么说,赵伯虎当时竟真的只是要逼退我?』
章靖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楚骁,忽然迟疑问道:“赵渠帅……认得章某?”
事实上,章靖当然知道赵伯虎认得他,毕竟在前江东义师时期,赵伯虎就是彭郡一带的江东义师统帅,期间与章靖、韩晫都打过交道,章靖之所以这么问,其实是想隐晦地问问,那赵伯虎为何要对他手下留情。
“此事就不便相告了。”楚骁摇了摇头。
章靖惊疑地打量着楚骁,忽而正色说道:“……请转告赵渠帅,他的好意章某心领,但恕章靖难以从命!我乃晋国的将军,岂有投敌之说?不过……”
他环视了一眼周遭寥寥百余名太师军士卒。
此前他带上城山的数百名太师军士卒,此刻就只剩下寥寥三四百人,其中大半在半山防御,约百余人守在章靖身边,作为最后的防线。
看着这些兵卒满脸疲倦、一身狼狈,章靖的心情十分复杂。
他章靖、他虎师,几时落到过这种田地?
看着那些追随自己至今的太师军士卒,章靖忽然萌生一种想法:该是时候结束这场仗了。
的确,这场仗打到此时此刻,已经没有再继续下去的必要了。
他与他手下这寥寥几百人,注定已无法杀穿山下八万余江东叛军的封锁,而此刻还在奋力与向赓军纠缠,试图援救他的陈玠、夏侯鲁二将,也注定难以助他脱困。
若再不结束这场仗,不止城山上的太师军士卒会全军覆没,就连陈玠、夏侯鲁那两支其实已经突围而出的军队,也会受到牵连,因为想要救援他而出现不必要的伤亡。
然而,如何结束这场仗呢?
其实很简单,只要他章靖死了即可。
只要他章靖一死,赵伯虎与江东义师除掉了心腹之患,自然不会再杀害他太师军的俘虏,而重要的是,陈玠、夏侯鲁二将介时也再没有理由与叛军纠缠,能立刻撤回琅琊,替当初那一万七千名太师军、一万河北军,留下几丝火种,不至于全军覆没。
只要他章靖一死。
想到这里,章靖惆怅地对楚骁说道:“你回去告诉赵渠帅吧,这场仗,是他胜了,我已不想再添无谓的牺牲,倘若赵渠帅答应善待俘虏,章靖愿意一人领死……”
“将军!”许负面色大变,连忙劝阻。
从旁的太师军将士们,也是纷纷劝说。
章靖压压手制止了众人,继续对楚骁说道:“你也看到了,我虎师的将士们并不惧死,倘若赵渠帅强攻这座山,章某可以保证,贵军最起码还要再付出一两千的伤亡!……但倘若赵渠帅可以答应章某的条件,善待我军的将士,章某愿意领死,换他们活命,助赵渠帅不费一兵一卒结束这场仗。”
楚骁一脸敬重地看着章靖,点点头道:“我会把将军的话转告渠帅!”
“多谢。”
随后,楚骁便告别了章靖,下山回到了赵伯虎身边,将章靖的话转告了后者:“……章靖果然没有答应,他只是希望以一己之死,换他麾下被俘虏的晋卒活命。”
“果然……么。”
赵伯虎略有些惆怅地吐了口气,旋即点点头道:“告诉他,我答应。”
楚骁点点头,立刻又返回山上,将此事告诉章靖。
得知赵伯虎的答复,章靖精神一振。
虽说此刻他手下就只有寥寥数百名太师军,但这至少也是数百条性命啊。
在下山领死之前,他对下令麾下士卒道:“所有人留在山上,不得下山!”
山上的太师军士卒闻言大惊,纷纷痛苦,甚至有许多人愿意追随章靖一同下山赴死,但却被章靖勒令留在山上。
只是这招,对许负却不好使,没等章靖开口命令许负留在山上,许负便率先说道:“将军莫要开口!先前将军不听卑职劝告,落得如此田地,卑职亦不愿再追随将军,接下来的去留,许某自行抉择!”
“你啊……”
明白许负心意的章靖苦笑一声,最终没有拒绝。
一炷香工夫后,在夕阳的余晖下,章靖仅带着许负一人下了山,坦然面对成千上万的江东士卒。
忽而沉声喝道:“来!取走章某的性命!”
“……”
注视着远处的章靖,王祀挥了挥手,派出了一支约五百人左右的弓弩手。
“放箭!”
一声号令过后,那五百名弓弩手展开齐射。
面对着箭雨,章靖与许负不闪不避,竟硬着那波箭雨,朝着王祀军发起了攻击。
当日黄昏前,章靖在胸膛先中六箭的情况下,又击毙、击伤二十余名江东士卒,最终力尽而亡。
不可思议的是,直到最后一刻,章靖仍长枪杵地,屹立不倒。
『天底下竟真有人死时能挺直而立?』
此前不信那韩晫死时能挺立不倒的王祀,看得满脸震惊,连连约束士卒不得冒犯章靖的尸体。
江东士卒纷纷撤退,此时赵伯虎来到了章靖身边,看着这位名扬天下的虎将瞪目挺立而亡,缓缓摘下了脸上的青鬼面具。
“……虽于事无补,但,多谢昔日替我鲁阳赵氏洗刷莫须有的罪名。”
作为鲁阳赵氏的嫡子,赵伯虎终于有机会向章靖说出这句话。
王二十九年五月二十二日,陈门五虎之一,驻济南大将章靖战死于下邳城山。
同日,其兄薛敖率数千太原骑兵,于琅琊郡即丘击破江东义师大将甘琦万余军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