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的内心,竟然很平静。
他曾看过自己那位老对手写的兵书,兵书里,有个赛马的故事。
这一次,大乾想用自己的上等马数量上的优势,去吞掉燕人的那一支上等马。
为何要辛苦安排筹划这个,还不是因为,正儿八经的打,大概……是打不过的么?
现在,
输了,
输了啊。
钟天朗没去安抚城内已经躁动不安的麾下,
而是右手攥着拳头,抵着自己的额头,
发出一声叹息:
“官家……”
……
“所以,王爷空锦囊的真正意思是,随咱们如何折腾,反正最后,赢定了是么?”
陈仙霸已然手持流星锤,翻身上坐骑。
这小半个月的日子里,他们对“王爷空锦囊”的认知,可谓经历了不知多少次的变化。
可到头来,剩下的,依旧是原本就有现在则更为纯粹的……对王爷的景仰与崇拜之情。
在陈仙霸两侧,并立的是天天与郑蛮。
陈仙霸举起流星锤,
喊道:
“大将军来了,尔等,随我,踏平这帮乾狗!”
……
当十万铁骑,忽然加入到一个局部战场中时,所有的杂音,都注定会被马蹄声所湮灭。
最先崩溃的,是那两路江南郡兵,其实,他们坚持到现在,已然是很不错的了,所以,实在是没办法再继续要求他们看见大量黑甲骑士如潮水般涌来时,还能继续去做什么……
他们,也终于可以毫无愧疚与压力的,喊出早就憋在心底面对燕人骑兵时本能地想要喊出的那句话:
“燕人来了,跑啊!!!”
钟天朗留在外围的那一万骑,也在这一轮被梁程与金术可亲自率领的冲锋下,啃食了个七七八八。
除了依旧龟缩在门海镇城内的余部,暂时懒得去理会只继续像先前那般留一部兵马“看押”外,
可以说,
整个江东,几乎被犁了一轮。
大量的乾军溃卒,丢盔弃甲无比狼狈地被驱赶着向乾江逃窜,想方设法地想要渡江去江西逃避燕人的铁蹄。
同时,越来越多的成建制的燕军骑士身影,出现在了江岸。
……
吴家水师帅舰上,
吴襄坐在自己的船舱里,
其面前,只点了一根蜡烛,所以虽然是白日,但这里头,依旧显得有些昏暗。
“吱呀……”
船舱的门,被推开。
吴襄抬起头,看见自己的哥哥吴兆年走了进来,而跟着自己哥哥进来的,还有一众船把头。
吴家,是海匪出身,只不过在祖竹明肃清海匪之患前,提前洗白,后又头磕得实诚,得以被保全,甚至还顺势继续坐大。
但吴家的成分,其实很复杂,吴家本身就是东海土皇帝,可这皇帝下面,还有一众诸侯。
吴家力量里,正儿八经吴家嫡系力量,其实一直没超过四成,其余的,则都是归附过来臣服于吴家这杆大旗下的各路船把头。
吴家能指挥得动这些船把头,但同时,也一样被这些船把头所挟持着。
吴兆年站在吴襄面前,后头的一众把头们,也都很安静有序地站着。
吴襄深吸一口气,
看着自己的这个哥哥,
问道:
“没机会了么?”
吴兆年摇摇头,道:“燕人,本就不大可能出现在江东岸的,可眼下,已经出现了。”
顿了顿,
吴兆年又道:
“而且,眼下出现在江东岸的燕人,比原本我们所预计的,还要多。
就算燕人一个个的都是三头六臂,将驸马和其麾下大军都吃了……也不可能人冒得更多吧。”
“所以,彻底没机会了,是吧?”
吴兆年点点头,道:
“是。”
“哥……”
吴兆年未等吴襄开口,
提前道:
“一个祖竹明,一个祖家军,就能让我吴家招架不住,别说……更为强大的燕人了。
我吴家,虽是海匪出身,可根,一直在陆上。
你的妻妾,会与你同殉,你其他几个儿子,也将与你同去,我会带着他们与你的首级,去向摄政王请罪。
这样一来,至少眼下还在静海城的勤儿,能得活。
我答应你,
我接替你的位置后,等到合适的机会,我会把家主的位置,再传给勤儿。
你不用担心哥哥我说话不算话,或者会恋栈不去。
让你的儿子取代我,本就是上位者制衡术之一,不管上头是乾人还是燕人,他们都会这般做。
说不得,勤儿还会有机会,被摄政王收留进王府。
等以后,更会带着摄政王的王令过来,从我这个他的杀父弑母的仇人大伯手里,接管吴家。”
吴襄摇摇头。
吴兆年问道:“你还不满意?”
“不是的,哥,你知道的,弟弟我怕疼,求哥哥亲自动手,给弟弟我……一个痛快。”
吴兆年闻言,苦笑着点点头;
伸手,
从旁边一位船把头手中接过了一把刀,缓步上前,走到吴襄,这位当代吴家家主的身后。
吴襄依旧坐在椅子上,
当刀架在脖子上时,
吴襄开口道:
“哥,早知道,这个位置,当初我就不要了,给你就好。”
吴兆年笑骂道:
“你以为我今日杀了你,日后你儿子回来,我和我的家人下场,又能得什么好?”
“哈哈,也是。”
……
吴兆年捧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走到甲板上,向着一名燕军校尉跪伏下来:
“禀使者,逆贼首级已取,请使者,请王爷宽恕我等被逆贼蒙蔽之人。”
“请王爷宽恕。”
“请王爷宽恕。”
燕军校尉伸手,拿起吴襄的人头,辨认了一番,再看看四周,满意地点点头。
他是被梁程派上来的使者;
放下首级,
使者向着西面拱手道:
“尔等好生将功赎罪吧,王爷是仁厚的。”
“谢王爷!”
“谢王爷!”
吴兆年站起身,余下一众船把头也纷纷起身。
“敢问使者尊姓大名?”吴兆年卑躬屈膝地问道。
使者回答道:
“我姓周,周长安。”
吴兆年愣住了;
“怎么,吴家主难不成还认得本都尉?”
“海波贱民,哪里能认得周都尉这般人杰?但今日,倒是认得了。”
吴兆年记得当年,自己混迹于商队中入了晋东进了奉新城,于一座“青楼”上饮酒;
席间,
一刚从学社出来被挑选进王爷锦衣亲卫序列中有着大好前程的年轻人,在娶妻之日,携新娘子以及两顶花轿,自青楼下接人。
奉新城红帐子里的姐儿,本就有捐助学社义儿的传统;
他是义儿出身,来接供养自己的青楼老妇。
叩首之下,
老妇终于出了青楼,上了轿。
吴兆年至今仍记得当年的那个年轻新郎官骑在马背上向着满街人骄傲地大喊:
“今日我周长安,媳妇儿和娘,就都有了!”
谁成想,
多年之后,
竟又是他,以燕军使者的身份,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
或许,
这就是命数?
周长安指了指船上桅杆,
道:“这乾人的军旗,怎么还没下来?”
吴兆年马上警醒,呵斥道:“都愣着干嘛,快把旗下来,下来!!!”
紧接着,
吴兆年又对周长安道:
“都尉放心,黑龙旗我们早就备好了,我等心里,一直向着大燕,也忠诚于大燕!”
反正,
先前就换过一次了,
现在,只不过是再换一次。
……
江岸边,
梁程骑在貔兽身上,其身侧,还是金术可。
再后头,则是陈仙霸、天天与郑蛮三人。
晋东军将领层代,很是清晰。
梁程开口道:
“还记得开战前,我与你说的话么?”
“大将军说,王爷教您打仗。”金术可显然还记得。
“是啊。”
梁程嘴角露出了一抹笑意,
“我一直以为自己很会打仗,
但,
是主上教会了我,战争的另一层含意。”
何须什么提前绕行,
何须什么早早应对,
当晋东铁骑,以雷霆之势一扫整个江东,铁蹄临江而望时;
江面上的吴家水师,
就又改了姓。
…
明苏城,
知府府邸。
院子外,走进来一队楚军甲士,原本驻守在这里负责看押的楚军士卒,准备换班。
却在这时,进来的这队甲士直接抽刀暴起,在偷袭之下,将这里的守卒全部斩杀。
血腥味,
一下子弥漫起。
甲士上前,一刀劈断了铁锁,打开了屋门。
而后,
所有甲士后退,
跪伏下来:
“拜见大将军!”
“拜见大将军!”
屋内,
手里捧着一个瓜的年尧,一边吃着瓜一边吐着籽儿,缓缓走出。
“昭翰人呢?”
“回将军的话,昭翰亲领主力,去助力乾军攻打静海城。
而城内守军,已被我等控制,现听命于大将军!”
“哦。”
年尧点点头,蹲下身子,将瓜放在了身后门槛上,还伸手,摸了摸这道门槛。
“当年,世人都认为我年尧喜欢坐门槛上吃瓜,是为了模仿那位靖南王爷。
呵呵,
实则,
我喜欢坐这门槛上,是因我年尧这辈子,最恨的,就是这道门槛!
凭什么,
我,
和你们,
生来就是奴才,生来就比他们,低一等!
哪怕坐到了大将军的位置上,
那些所谓的贵族,也能对你呼来喝去,喊你一声……狗奴才!
我恨这道门槛,恨到了骨子里去!”
年尧把手,在衣服上擦了擦,
笑道:
“咱们的那位陛下,也真的是把咱当一个废物阉人了啊。
好歹,
咱也曾在这大楚皇族禁军,当了这么多年的大将军不是。
我年尧这辈子,也就败了两场;
一场,败给田无镜,不丢人。
另一场,败给那郑凡,也不丢人。
他昭翰,
又算是个什么东西,
真以为能靠一把锁,在这军中,将我给锁住?”
年尧的目光,扫向面前的甲士以及将领,
问道:
“眼下,那位燕国摄政王的局面,如何?”
一名将领禀报道:
“回大将军的话,极危。”
“哦,那感情好,感情好啊,锦上添花不算啥,雪中送炭,才能让人真的记下!
都说,
人走茶凉,我年尧这儿,是人走茶温。”
年尧被俘后,凤巢内卫曾在皇族禁军内展开过对年尧旧部的清洗。
但谁又知道,他年尧当年当大将军时,最善于用那些贵族子弟,把他们治得服服帖帖的;
可真正能让年尧交心且提携的,是当年军中的奴才黔首;
只不过那时,他们大多都是低级军官,连将领都算不上,自然够不着被清洗的层次。
可伴随着这些年,一是楚国将星陨落,二是战事频繁,三则是贵族势力的衰弱,曾经在军中几乎升迁无望的奴才黔首们,反而获得了大量机会窜了起来。
年尧在楚国奴才黔首们心中的地位,就跟摄政王在燕国差不离。
而且,燕人向来有黔首崛起的经典,而在楚国,数百年来,在史书上留下名姓的,不是贵族……就是和贵族沾亲带故的。
所以他年尧一路走来,
其实更难,也更不易!
这不是什么利益捆绑,甚至都不算是什么小团体……纯粹是,士为知己者死。
最重要的是,出兵前,摄政王让年尧代替昭翰领这一支皇族禁军,他年尧要是没趁机做一些安排,那真是白费了他这半生的军旅浮沉。
“我年尧,
在这里,
谢谢诸位兄弟了!
但同时,
年尧还要在这里,
向诸位兄弟,赔个不是,告一声罪!
因为我将带着你们,
去,
再赌一次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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