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他指着底下粮仓,眼底也闪烁着冷光:“等了这许久,宁愿拿这整整一粮库的陈粮做赔,今日也一定要他燕绥,把命留在这里!”
他又笑道:“羡之还说燕绥狡猾,很可能目标不是粮库。现在看来,此人果然胆大,竟然想一次性毁了我的马场和粮库!”
谋士小心地道:“公子的意思,是燕绥可能会对军备库……”
唐孝成不以为然地摇头:“羡之就是太谨慎了些。军备库生铁铸于地下,高墙垒于四野,禁水禁火,大军驻扎,日夜还有人监测地下,无论放火还是箭攻还是挖地道都别想得逞,便是朝廷大军来都束手无策,他燕绥才几个人,如何动得了我的军备!能以马场冲击粮库,已经算是他绝顶聪明了!”
谋士有点担心地道:“只是看如今的情势,他竟然用马场的马冲击粮库,几乎没派什么人手,自己更不会亲自下场,这又如何能套住他……”
唐孝成缓缓道:“他比我想象得还狡猾,但是无妨,我们运气比较好……本来还需要想别的法子诱他过来,现在,我们有更好的诱饵了……宜王燕绥,无心无情,便是父皇母妃,也未必放在心上,却唯有一处软肋,不可触及,你知道是谁吗?”
那谋士便低头道:“天下皆知,宜王燕绥,钟情厨神文臻。”
唐孝成快意地笑起来。
“所以啊,他今晚,一定会下来的。”
……
唐城里,唐羡之看着文臻带着两个女子远走,目光微沉。
忽然有人匆匆而来,和他低声说了几句,唐羡之霍然长身而起,一边急声吩咐几句,一边飞快掠了出去。
……
粮库最大的一间仓房里,唐慕之静静地坐着,垂头看着好几个小小的火球,从门缝的缝隙里滚了进来。
她全身都已经被制住,连话也说不出,如果不是唐孝成令人给她喂了药,她连哨都吹不出来。
但是现在一枚全新的哨子塞在她嘴里。
小火球滚到了谷仓的边缘,立即便燃着了谷仓。
唐慕之静静看着那红蓝色的火焰一点一点,舔着了芦席编制的谷仓。火头越来越大,映在她黝黑的眼眸里。
唐孝成的话响在耳侧。
“今晚燕绥一定会对粮仓下手,所用伎俩不过便是放火罢了。所以请你去镇守粮仓,放心,爹说要给你生机,自然不会食言。如果他不来,明日我便放了你;如果他真的来放火,你尽管自救便是。粮库有狗,有马,都可以将你救出来不是吗?如果他搞得动静太大,你驭兽帮咱们家解决麻烦,那么你的罪一笔勾销,爹会把解碎玉内功的心法给你。”
唐慕之盯着那渐渐妖舞的火焰,听着外头人声鼎沸,群马奔腾之声,慢慢地咧嘴笑了笑。
都这个时候了,还不肯说真话。
想放就放,想杀就杀,来这么一出,哪里是指望她出力呢?不就是因为她的驭兽哨,传给了文臻吗?
文臻被困在唐城,今晚和燕绥并没有通气,分头行事。而燕绥并不知道自己此刻已经回了川北,如果她为了自救,催动驭兽哨,指挥这群马掉头冲击仓房大门,救出自己,那么此刻在远处旁观的燕绥,一定会以为文臻被唐家掳来,正在自救。
哪怕心中疑惑,他也一定会忍不住亲自进入粮库接应。
自己那个爹,就等着这一刻了吧。
多好的唯一可以置燕绥于死地的机会啊。
唐慕之嘴角讥讽地撇了撇。
假冒文臻?
她呸地一声。
唐慕之怔怔注视着那火焰越来越大,越过了谷仓的中段,虽然离她还有点远,但已经感觉到了灼热,她额头渗出汗来,在黑暗和火光中晶亮地闪着光。
仿佛还是十四岁初见他,正是深秋时节,德胜宫内红枫如火,她路过德胜宫,一时诧异何时宫内可以种树,一时惊叹这艳若云霞的美,一时又想起宫女们乱糟糟的传闻,说德胜宫的花草以人肉人血灌溉,所以才开得分外艳丽。
走近了一抬头,忽然看见那枫树细细树梢,竟然立了人。
只是那人一身红色斑斓锦衣,也如云霞一般艳美色泽,与那枫红融为一体,她一时竟也未发觉。
她立在高高宫墙下,仰首看宫墙内枫树顶上那人,少女的眼底一瞬间只留了枫红锦衣艳,那一片烂漫的红从此像旗帜一般飞扬在她青春中永不降落。
她至今记得那一眼她想,世上竟真有美丽不输哥哥的少年。
还记得她想,只是为何眼神如此空茫,像见遍世间锦绣沧海皇墙,到最后亲眼见断壁残垣。
忽然便觉得心疼。
也不知站了多久,大抵是他在枝头站在多久,她便立了多久,直到听见人声,却见是一个俊秀劲装少年,大抵是练武回来,然后德胜宫满宫便喧闹起来,德妃娘娘带了人出来,亲自拿了汗巾给他擦汗,无意中看见她站在那里,也不见外地邀请她来玩。
她只这一分神,再一抬头,枫叶间的少年已经不见,她想知道他是谁,如何能立在尊贵的德胜宫的枫树上无人管束,却又无人理会。然而跟着德妃娘娘走遍德胜宫,却未再见那人。
她怕他不过是下人之流,直言询问会给他带来麻烦,便也忍住不问,那一日怏怏回去,便如一只丧气的小狗。
她在黑暗中微微地笑起来。
那一天秋日的阳光透过树梢落在燕绥乌黑的鬓发和肌肤上,反射一片晶亮的光,美好得像一颗不染尘的明珠啊。
那样的一颗宝珠,德妃娘娘是怎么忍心冷落那许多年呢?
那一日他立在树梢上,是看着云天之外呢,还是隔着横斜的树影看正在给林飞白做抹额的德妃娘娘呢?
那一日他忽然不见,是因为德胜宫忽然的热闹,还是因为那令人动容的仿佛母慈子孝的一幕呢?
唐慕之微微嗤了一声,又轻笑一下。
没有关系啊,燕绥。
从今以后,有人为你记寒暑,热解渴寒加衣,你若额前有汗,有人为你温柔拭去。
而当年那个穿梭于枫树之间,走遍德胜宫的少女,终究便如那命运预示一般,便纵风景走遍,也寻不着想要的那一生。
……
小山上,燕绥注视着底下的动静,一切都在照常发展,然而这个“照常”在他看来,似乎显得有些不寻常,身边中文低声催促,要不要现在离开,他没有理会。
……
唐孝成皱起眉,胯下的马似乎也感受到他的焦灼,在不安地弹着蹄子。
关押唐慕之的那间仓房,火已经蹿出了屋梁,里头火势定然不小,唐慕之无法动弹呼喊,外头却遍地是马,她为什么不驭兽来救自己?
再不吹哨,燕绥可能就会走了!
身边的谋士小心翼翼地道:“家主,会不会……”
唐孝成吸一口气,断然道:“不会,再等等!”
不会!绝不会!
这世上,绝不会有人宁肯被活活烧死,也不放弃她的爱人!
……
毕毕剥剥的声响渐渐连绵成一片,谷仓已经整个着火,外头的惊呼声和奔马声愈急,显然别处的火势已起。
唐慕之额头的汗已经成了小河,哗啦啦地滚落,瞬间便湿透了衣裳,在身下洇出湿痕,渐渐发出噗嗤噗嗤的声音,那是地面也已经被烤热,汗滴落下来便被蒸发了。
她依旧没动。
几乎密闭的谷仓内,火焰的凶猛燃烧,令喉间气息越发不畅,像被谁勒住了脖子。
当年,她也曾被燕绥勒过脖子。
那是在她知道他身份之后,便忍不住总往德胜宫跑,德妃娘娘向来是好客的,也不管她是唐家人,照样邀她常住,她至此常与他“偶遇”,廊桥上,正殿内,书房内,花园中……
他并不躲避她,总是随意地看她一眼,然后走过。
那双迥彻的眸子里甚至都不会倒映上她的影子。
她不甘,终于某日在一个妃子有意无意暗示下,薄纱绡裳,用了那妃子提供的一点气味诱人的香粉,闯入了他的寝殿。
她做不来那悄悄上床的把戏,那时候她哨技稍有小成,便召唤了些翩翩蝴蝶,当她张开双臂时,那淡粉色的宽衣大袖当风,鬓边肩头,翩绕飞蝶。
真的很美。
她信那妃子说的,他一定一见失魂,从此甘心为裙下之臣。
她展开双臂,扑入那重重帘幕,像一只为爱甘心扑火的飞蛾,雪白重重帘幕后,那仙姿玉貌的少年正在假寐,缓缓睁眼,支颐未起,然后在她扑至榻前时,一伸手,便扼住了她的咽喉。
那一刻窒息和死亡逼近的感受如此深切,便如此刻,多少年都不能忘却。
而他的眼神依旧冷淡空茫,她却在那一霎难得地看见了一丝憎恶。
那憎恶里仿佛倒映着之前数年深宫生涯里最厌最不愿意回忆的那一切。
鲜明而带血,隐约翻涌着压抑的巨浪,她在那样的眼神前惊住。
下一瞬她被他丝毫不带烟火气地扔出,似乎没用力,她却一直跌出了七重纱幕。
跌出去之前,她看见那漫天蝴蝶不知何时都已落在他身侧,少年雪衣慵懒,而彩蝶蹁跹,他微微俯首,长长的睫毛也如蝶翼,淡色的指尖,轻轻拈去了一只落于他膝头的蝴蝶。
她彼时伤心地想,他对一只蝴蝶都比对她尊重。
多年以后她终于明白,有些行为不值得尊重,有些美丽值得珍惜。
比如那一日栖息于他膝头的蝴蝶。
比如她这一生和他相遇的所有瞬间。
……
燕绥依旧立在黑暗的山岗上,身旁的曾不凡神情有些焦灼。
……
唐孝成死死盯着那间谷仓,群马都快被控制住了,那丫头为什么还不驭兽?
……
火势越来越大了,整个空间都似被灼烤得扭曲,景物在这一刻的眼眸中看过去显得光怪陆离,那是因为眼眸上满是汗水,肌肤忽然一阵剧烈的疼痛,像生生裂开了一般,火舌已经顺着地面洒落的谷粮,舔到了她的身上。
已经无法呼吸,也不能呼吸,饱含焦灰和烟气的空气,每一口呼吸都是对咽喉滚烫的烧灼。
唐慕之躺在滚烫的地面上,感受到后背的肌肤在慢慢地失去水分,皱缩,干涸,焦枯,撕裂……火苗无声无息扑了上来。
于巨大而漫长的痛苦中,她努力地去想这一生的种种,然而无论是亲情还是友情还是爱情,都寻不着一丝亮色,她不愿想当初九里城和燕绥文臻的对峙,只想着听见文臻大喊“吻她”时那一刻的惊喜;不愿想大家你拖我拽一起下狱时的尴尬,只想着那牢狱里的煎饼和后来江湖捞开业时唯一一次四人对坐。不愿想每次相见时燕绥的冷漠,只想着那些年寄给他的自己亲手制作的紫英葵干花;不愿想静海城他拒婚时的无情,只想着千秋谷喝集体婚礼喜酒时,被那些欢乐歌舞的少女们硬拉去跳舞时的无措和微微欢喜。
想着那日千秋谷小院前看见燕绥亲自为文臻做手工,两人于留山百姓前合奏的一首幸逢。
想起文臻说爱他就是尊重他护持他。
神智已渐渐模糊。
在最后的清醒时刻,她舌尖微动,最后一次,吹起了口中的哨子。
无声的旋律飞出谷仓,飞出粮库,飞过漫漫黑夜,飞向沉默的山岗上。
许是弥留时刻,许是用尽了全身最后的力气,她每吹一次,都有细微的血沫溅出来,再在高热的空气中瞬间汽化。
外头的马群却没有任何动静。
“啪嗒”一声响,哨子从口中坠落。
唐慕之眼眸似睁未睁,仰望着浓烟红火间隐约的深黑的屋顶,想着,这一霎的火,真红啊。
像当年初见他时那枫叶一般地红呢。
……
火焰慢慢将那女子的躯体卷没。
自始至终,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