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晓森时常想,评价很多事情对错和值得与否,往往都取决于未来自己变成什么样子的人。人的过去和历史一样,是由后来人盖棺论定的。
如果某天她和自己的亲姐姐一样,从乖乖女成了大龄剩女,三十二岁的交际圈狭窄的市博物馆讲解员,每天奔波于一场又一场的相亲中、寻找一个门当户对、平头正脸的男人充当归宿——也许她会因此对大学二年级的十一长假抱有深深的怨念和悔恨。
那个慌乱的长假中,她放开了一个平头正脸的男人。
许多往事在脑海中念念不忘的只是一个场景,慢慢地赋予了自身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义。或者说,它已经升华成某种感觉,储存在记忆的角落里,稍一触碰,就在心田弥漫开来。
弥漫的是什么——这是无论如何形容都永远不可能贴切的。
所以,每当别人问她,究竟为什么和徐志安分手,她想到的,并不是那个阳光下双手插兜眯着眼走神儿的少年——虽然从任何一个角度来看,他都是他们分手的诱因。
脑海中蒸腾着的雾一般的画面,其实是列车,深蓝色的夜空,一闪而过的橙色路灯,铁轨“咔嗒咔嗒”的响动,乃至邻座睡相恐怖的大婶。
其实,在夜奔的某一刻,一切就都写好了结局。
9月30日晚上,陈晓森坐在奔向北京的夜行列车上,尽管是软座车厢,但是坐得太久屁股也会有些痛。身边的陌生女人已经熟睡,脸微仰着侧向自己这一边,嘴巴自然地张着,颧骨突出、脸颊凹陷,丑得吓人。呼吸间伴着若有若无、时强时弱的鼾声,气息淡淡地喷在陈晓森的脖颈间。尽管女人闭着眼睛,可是仍然带给陈晓森一种被视线笼罩的不安全感。
她无奈地转移视线,安静的车厢里除了微弱的鼾声,就只剩下列车驶过铁轨接缝处时发出的有规律的响动。陈晓森始终处于一种混沌而清醒的状态。被铁轨声和光线不明的车厢催眠,却又舍不得睡。
对,就是舍不得。
周围到处都是人,可是其实一个人都没有。他们都很陌生,他们都很沉默,只有她睁大了眼睛,只有她自己存在。
平常即使闲暇也往往会找些事情做——时间就在食堂、宿舍、教学楼的往复中,电脑前网络后一遍遍地刷新中,自己都无意识的情况下,慢慢流逝。
她回头,看不到自己的轨迹。
上个星期天做了什么,为什么作业又是临时抱佛脚抄室友的?既然没学习,那为什么好不容易借到的全套的《银魂》DVD到现在也没看?
我真的活过吗?
陈晓森不敢肯定。
只有此刻。她清楚地听得见自己的心跳,摸得到自己的灵魂。
原来灵魂还在身体里。
原来她还存在。
那一刻她突然很想哭,她想向上帝耶稣佛祖如来一起祷告,请求他们,让这列车永远不要停下来,在深蓝的夜色中,伴着零星的路灯和安眠的稻田,开向无所谓的远方。
不要黎明,不要终点。
仿佛她的灵魂是露水,见光就死。
陈晓森是个平凡的女孩。
平凡的五官,平板的身材,平静的表情,平庸的智力,平整的人生轨迹。当年同学聊天提到周迅有部新电影上映,名字叫《明明》,坐在外围看杂志的陈晓森无意中听到了,抬起头问:“叫什么?《平平》?”
《平平》,莫非这部电影讲的是她和她的姐姐?
陈晓森的妈妈是中学老师,爸爸是大学老师,既不是重点中学也不是重点大学。家里的房子不大不小,存款不多不少,对两个女儿基本上也没有太多的期望和要求,健健康康、平平安安过一辈子就好。
他们都不知道,陈晓森很讨厌叠词。
所以新年的时候她捏着徐志安的贺卡,对着扉页中的“红红火火、平平安安、健健康康、顺顺利利、快快乐乐”看了许久,然后还给他,说:“你写字的时候结巴吗?”
火车终于还是到站了。虽说是初秋,但北京早晨的空气仍然有点儿清冷,她没穿太厚的衣服,因为徐志安说中午的时候会很热。许多乘客早早地就把行李准备好,过道里塞得满满的,车刚一停就急着下车,推挤着向前走。陈晓森不明白这些人究竟在急什么,好像被别人抢先了就是很吃亏的事情似的。
她坐在原位,静等着人走光。
透过窗子,看到徐志安。他穿着黄色的长袖T恤和深蓝色的牛仔裤,从远处跑过来,大腿圆滚滚的,好像又胖了些,而球鞋还是脏脏的。
看到他,陈晓森才确切地记起他的长相,然而分开后一转身,好像就会忘记。
高中毕业后,有人知道徐志安和陈晓森在一起了,很善意地开玩笑说,你们俩真的挺有夫妻相——陈晓森笑,心想,跟自己这样的人有夫妻相的,全中国能找出大约一亿来。
徐志安一路瞄着车厢号,到了她这节车厢的出口停了下来,透过下车的人往门里看。而陈晓森就在不远处透过窗子看着他。
早晨还是来了。她的存在感一点点地变弱,弱到忘记要寻找存在感这回事。
他牵着她,时不时地侧过脸傻笑。陈晓森心中不是不开心,只是当她也用微笑来频繁地回应对方久别重逢的喜悦感的时候,嘴角总是往下坠,所以每次的微笑都格外用力。
他们都说,和徐志安在一起,是陈晓森的福气。
曾经没多少人关注过他们。陈晓森是掉进大海中就再也分辨不出来的一滴水,不活泼也不沉闷,成绩不好也不坏;徐志安则是他们一中连续三年的理科第一名,是个憨厚的、爱踢球的书呆子。
他们是同桌。
只有徐志安知道陈晓森牙尖嘴利和懒洋洋的一面。陈晓森倒也不是特意对其他人伪装或者只对徐志安真诚。平凡如她,其实也有几个侧面,究竟展现的是哪一面,基本上看的是心情和习惯。众人面前从不争强好胜,这并不是她韬光养晦或者淡泊名利,只是因为她的确没那个本事,也没什么发光的渴望;至于在同桌徐志安面前刁钻暴躁、尖刻无情,也许只是出于她偶尔的发泄欲,以及欺软怕硬的人类天性。
可是,就是这样的反差感把徐志安吃得死死的。
徐志安从高二开始追她,可是她丝毫没有意识到。对方是全班公认的好人,谁请教习题,他都认认真真、一个步骤一个步骤地给对方讲解。所以即使他主动给她做了两年的辅导,每到期中期末就给她纵向知识点串烧复习,她除了和别人一样说声“谢谢”,丝毫没有感觉到有什么特别。
他是个好人,她想。
当他高考前问她,你觉得我怎么样时,她还是回答:“你是个好人。”
对方脸色一变,低下头没说什么。
大学开学在即,他要去北京了,临行前,又把她叫了出来。
“我要去北京了,祖国的心脏!”
最后五个字,声音很大,意义不明。虽然她知道,他不是炫耀,可能只是有些兴奋过头,或者紧张?
不过,她还是懒洋洋地回了他一句:
“去了也是块血栓,只能给心脏添堵。”
他憨厚地挠着后脑勺儿,笑。
永远都是这样。
徐志安是个很乏味的好男孩,聪明,勤奋,憨厚。可还是乏味,永远都没办法回戗她一句,哪怕只有一次。
可能好学生都这样吧,陈晓森失落地想。
当然,或许在别人眼中,自己也没比徐志安有趣到哪儿去。
“去吧,去吧,给祖国心脏发光发热去吧。”她真心地祝福他。
然后他说:“那个……其实,我一直都……喜欢你。”
陈晓森心跳平稳。
“能不能……当我女朋友?”
陈晓森面色平静。她现在已经回忆不起来当时的自己到底是什么感觉,也许这份健忘本身已经说明了一切。
她说:“好啊。”
他惊呆了,语无伦次地说:“我,我以为……我就是……反正我也要去北京了,所以鼓起勇气……没想到……太好了,太好了……”
原来是临行前好死不死的最后一搏。
这表白立刻有种酒壮人胆的嫌疑。
不过,毕竟是表白。
他送她回家,她牵着他,好像牵着自己的哥哥。
晓森的姐姐最先知道了自己妹妹异地恋的事情。得知对方是名牌大学的高中同桌,很是为她高兴。她姐姐与她很不同,姐姐的平凡中透着纯真和善良,而陈晓森的平凡,潜伏着懒洋洋的无所谓和她自己也不是很了解的暗潮涌动,以及刻薄。
反正她没有喜欢的人,反正也没有人喜欢她,反正对方是个潜力股,反正对方是好人,反正她也不是坏人,反正未来谁也说不准,反正……
反正她没发现,一直对迫于现实而不断相亲的姐姐长吁短叹的自己,其实才是最冷酷、最现实的那个。
总有一些人没资格享受风花雪月的轰轰烈烈,那就市侩到底。
从火车站坐地铁,辗转到了P大,正好是九点。招待所房间紧张,徐志安给她预订的标间客房的上一位客人还没退房,所以他先领着她到自己的宿舍,把厚重的背包放下。
走廊里有一点儿通风不良的霉味儿,不过打扫得还算整洁。徐志安掏出钥匙开门,探头往里面看了一眼,然后轻声地对她说:“他们都在睡觉,我们轻声点儿。”
假期的早晨不睡懒觉,天诛地灭。
室内有些热,不过没有想象中的臭袜子的味道。左侧六张组合书桌,右侧三张上下铺,门口有衣柜和鞋柜,虽然书桌上有些乱,笔记本电脑数据线、网线纠结成一团,不过大体上还算是干净的宿舍。徐志安轻手轻脚地走到尽头的书桌前,把她的书包放到地上,然后开始在自己乱乱的桌子上翻找学生卡。陈晓森站在门口附近,熹微的晨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能看到灰尘飞舞。
这是她第一次进男生宿舍。陈晓森好奇地四处巡视,小心而略带罪恶感地偷窥着下铺两个男生的睡相。一个男生把头整个蒙在了被子里面,床上只有一大个鼓起的包。另一个男生雪白的被面和他黝黑的脸庞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仰卧着,一只手摆在耳侧,一只手搭在肚皮上。陈晓森记得以前在新浪做过心理测试,据说具有这种睡相的人,明朗而诚恳。
她不小心咳嗽了一声,听到旁边的床有响动的声音,朝右侧偏头一看,和自己视线高度差不多的上铺有个男生正好翻身转过来。她站得离床太近,男生的鼻息恰好喷在她的耳侧,陈晓森突然浑身一激灵。
那个男孩子翻身带动的气息,有种淡淡的清香。
陈晓森凝神。
那是怎样出色的眉眼轮廓,干净帅气,好像出色的黑白炭笔素描,但又说不出的生动。
那张脸的主人微皱着眉头蹭了蹭枕头,陷进了柔软的浅蓝色羽绒被中,然后突然轻轻地咳了一声,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看见陈晓森的瞬间,他傻傻地愣了一下,然后突然坐起来,床铺随之“吱呀”一响。他的格子睡衣的一边领子还立着,半眯着眼睛,一脸懵懂的神情。
这让人不由得想去捏他的脸。
这个念头让她愣了几秒钟,不由得“扑哧”笑了出来。
这次,嘴角再也不觉得下坠。
他们宿舍的床质量并不是很好,稍稍一动就“吱呀”乱响,男孩坐起身的时候也吵醒了其他几个人。原本大家都是可以瞬间迷迷糊糊地睡下去的,不过眼睛微睁的时候看到了陈晓森,于是一个个都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纷纷坐起来。
徐志安见状也只能笑笑,说:“这是我女朋友,晓森。”
几个人都嘻嘻哈哈,边打哈欠边笑,说:“怪不得你起得那么早,原来是接老婆去了!二嫂早!”
只有角落上铺的男生没有穿上衣,不好意思地往里面缩了缩,伸出胳膊露出半个肩膀,说:“见笑了,弟妹随便坐,随便坐!”
陈晓森不知道说什么好。她记得自己宿舍的姐妹常说很喜欢和自己男朋友的哥们儿一起出去玩,以家属的身份,有种温暖大家庭的感觉,何况男生往往都是幽默的、有趣的、略带猥琐却无害的。
她刚一见面,就对这些男孩子很有好感,虽然她并不喜欢别人叫她“弟妹”或者“二嫂”。 她红了脸,笑得有点儿勉强,点点头,算是打招呼。
目光不期然和刚刚那个最早醒来的男孩相接,和刚刚那几个虽然大声叫着“二嫂二嫂”可是实际上又有些羞涩的男生不同,他自然大方地朝她微微一笑,说:“你好。”
“你好。”
即使眼睛好像还有点儿睁不开。
“二哥找什么呢?”男孩的声音有些像上杉达也(日本动漫《棒球英豪》中的男主角)的中文配音,陈晓森有些走神儿。
“学生证。我要带她转转学校,要进图书馆可能会查证,昨天向咱班女生借了一张给她用,结果我自己的反倒找不到了。”
“拿我的吧,在钱包里,你打开抽屉就能看到。”
“那好吧,谢了。”
徐志安走向整个宿舍唯一收拾得很整洁的组合书桌,半蹲在地上,拉开了抽屉。
陈晓森回头,另外几个男生已经纷纷重新倒下,把头埋进枕头继续入睡了。只有“上杉达也”同学靠墙坐着,略带怔怔的神色,眼睛半睁半闭,看着漏进室内洒在地板上的那一块方方正正的阳光。
他看得入神。她也看得入神。 听到抽屉合上的声音,陈晓森慌忙低头,徐志安向床上的男生说了声“谢谢”。男生笑起来,眼睛弯弯,说:“不客气,有事给我打电话。”
眼睛弯到看不清目光的指向,所以有一瞬间陈晓森觉得那目光是投向自己的,仿佛舞台上方的追光,周围都是黑暗的虚无,只有她自己孤零零地存在。
存在。
她并没有遗失全部的存在感,即使阳光普照。她想着,心情渐渐好起来。
他们绕着P大的湖转了几圈,阳光正好。十月初的北京还有些许夏天的残温,湖边居然还有花开着,不知名的花绽放得正盛,一簇簇艳丽的粉红开满了枝丫,甚至遮蔽了叶子,拥挤得很是热闹。图书馆终究还是没进去,今天查证的老师格外严格,瞟了一眼就把徐志安拦在了外面:“这是你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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