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bsp; 盘膝而坐,发鬓已现灰白的大唐圣人李治。
因病重无法视事,隐居养病的圣人。
他是大唐的圣人。
一句话,能决定无数人的生死。
能兴灭无数邦国。
能令万民仰望。
改天换日。
而如今,他不过是一个久病的中年胖子。
虽然盘坐在云床上,却显得心浮气躁。
“不行了,朕不成了。”
李治剧烈咳喘着,大声道:“来人,朕不舒服,来人!”
守着大门的老太监,撩起浮肿的眼皮,向着殿内看了一眼。
又转过头去。
只当看不到。
李治的脸孔胀红。
他当然知道,不会有人理自己。
齐恒公称霸,尔后竟被饿死。
莫非朕也要落如此下场?
一想到这里,一种莫名滑稽、荒谬,无可自抑的愤怒,各种情绪念头纷沓而来。
然而,没有意义。
李治清楚,若自己现在死在这里,只怕也无人知晓。
他虽有金刚六如所传意识转生法。
但若非万不得已,谁又愿意舍却肉身?
何况此法究竟若何,没试过谁能知道。
万一不成呢?
万一转生失败了呢?
一生,只怕只有最后大限来临时,那一次迫不得已的使用吧。
何况,这偏殿如此荒凉。
就算想夺舍转生,又到哪里去找躯壳?
莫不是要夺了那老太监的?
纵然夺舍成功,以那老货衰败皮囊,还是五肢不全之人。
对李治来说,只怕比杀了他还难过。
从登基时起,想做远超秦皇汉武,超过太宗皇帝的千古一帝。
不曾想,最后竟落到这般田地。
悲愤之情,难以自抑。
他想冲出殿外,他想怒吼,他要咆哮老天不公。
然而,没有意义。
大唐九五至尊,天可汗,圣人,这么多加在他头上的冠冕,如今,无人问津。
没有人知道他在此。
就算知道,又有谁在意?
他已经失去了权柄。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
为何朕竟落到这般田地?
他一直在想,想找出答案,找出是谁在幕后。
但是又不敢深想。
而且可恶的头风,不时的发作。
每次发作,便头痛欲裂,痛不欲生。
他之所以坚持到现在还没疯。
无非是心中最后执念难消。
“参见陛下。”
一个低沉的声音忽然响起。
这令李治吃了一惊。
如今他所处的环境,如同被打入冷宫。
这个时候,还会有谁来?
他看了一眼门外。
怀抱拂尘的老太监耸拉着眼皮,倚着门槛,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外面并没有别人。
奇怪。
莫非朕是日思夜想,以致幻觉?
但是一转头,他便看到,在殿中一侧,不知何时竟多出一个人。
那人何时来的,又是何时避过看门的太监进来,李治竟全然不知。
一眼之下,心中顿时一惊。
“殿中何人?”
“陛下,你不认识臣了?”
声音继续响起,透着平静。
李治隐隐觉得声音有些耳熟。
他迟疑着,向前缓缓走了两步。
向那阴影中高大男子看去。
此时殿外乌云笼罩星月,殿内黯淡无光。
此殿偏僻,只有一盏清油灯。
还远远的放在角落。
李治又不好意思自己走过去拿灯。
只能努力瞪大眼睛。
看着那团模糊的身影。
“是臣。”
随着这两字传出。
恰在此时,外面乌云破开缝隙,有月光自缝隙洒落,如一片瀑布涌入殿中。
恰好照在那人身上。
一时四下雪白,纤毫毕现。
李治的瞳孔猛地收缩:“你……”
他的手指下意识指向对方。
手指颤抖。
脸孔涨红。
仿佛看到最不可思议之事。
站在殿中之人,一身青衣,两肩宽阔,气定神闲。
面孔黝黑。
双眉如剑。
眼神深邃而平静。
嘴角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
站在那里,身形异常高大,如巍巍青山,天人临凡。
更让人在意的是他的腰上,挂着一个红漆葫芦。
赫然便是离开大唐两年的苏大为。
“苏……县……阿……阿弥。”
李治神色剧变,一句话在嘴里接连改口。
最终,喊出了只有在私下场合,才会喊出的称呼。
“你回来了?”
李治心中百感交集。
既勾起苏大为昔年背叛自己,离开大唐,抗旨不遵的恨意。
又有帝王尊严脸面,被对方践踏的愤怒。
更有对方辜负自己期望,令自己苦心造诣,计划落空的怨念。
还有一丝,对苏大为的期望。
各种念头,在李治心中交织。
他忽然长叹了一口气,佝偻的腰肢挺起,一瞬间,从一个颓丧的中年男人,又变回那个九五至尊,那位天可汗,大唐圣人。
他眼中透着精芒,透着深沉,还有一种痛惜之色。
一种怒其不争之意。
“阿弥,你可知道,辜负朕多少期望,朕本来想你做宰相,你看看你都做了些什么?你杀那么多沙门,朕都不怪你,不追究。
连你抗旨不归,朕都忍了。
但你为何……”
他的声音微微颤抖,显然情绪激动至极。
“明明说了半年回来,这都两年了,为何现在才回来!为何现在才回来!”
李治用力顿了顿脚:“你知道,朕等你等得多辛苦,你知道朕这两年,是怎么过的吗?”
做为大唐圣人,如此深情的表现,已经是极罕见了。
无不说明李治对苏大为的看重。
对苏大为的用心。
若是换一个人,只怕已经要跪下磕头,诚心悔过了。
但是苏大为没有。
他只是默默点头,平静道:“臣知道。”
李治微微一愣,脑中急转。
苏大为既在此出现,有两个可能,一是苏大为根本就是与那幕后之人联手。
所谓当年的离开,只是一个阴谋。
为的是将自己架空。
但是李治更倾向另一种可能。
苏大为不知政变之事。
他能出现在这里,是因为大能的神通。
毕竟,他考验苏大为已经十八年了。
一个人能装一时,绝不能装一世。
他并不相信,苏大为真的会背叛大唐。
这种人,有自己的底线和坚持。
虽然看似冷酷,看似任意妄为。
实则挣不脱对亲情的羁绊。
他此次能回来,便是明证。
还好朕当年保持一分冷静,没对他的母亲柳娘子动手。
李治暗呼侥幸。
试探着道:“这次回来待多久?就不走了吧?柳娘子那里,朕一直派人好生照料,还请孙仙翁为其调理,你可放心。”
“阿娘那里,我已经看过了,感念陛下照顾她,特来致谢。”
“那你……”
李治犹豫了一下,终于不忍了,眼睛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道:“你是怎么进来的?可知朕如今处境?”
说起这句话时,李治不由想起两年前的事。
那时候,上官婉儿带着萧礼披甲上殿。
当时自己还将萧礼错认是苏大为。
谁知,竟是萧礼拥兵叛乱。
但那萧礼不过萧嗣业二子,有何能耐镇住左右领左右府,还有朕的百骑缇骑。
幕后定然有更强大的手,在推动一切。
如今,如今真的苏大为回来了。
朕却要指望他相救。
世事如棋,殊难预料。
在李治殷勤期待的目光下,苏大为缓缓道:“陛下身上的事,苏某虽不清楚来龙去脉,但也能猜出一二。”
昔年李治为了保养身体,找一替身糊弄朝臣,自己则寻偏殿潜修,便已经玩过一次。
只不过,这一次是玩真的。
替身没有,李治是真的被人幽禁于此,出不去了。
甚至有了上次的事,群臣大概真以为,圣人又找地方修炼想求长生去了。
如此激烈的政变,权力更迭,居然没有在朝堂上掀起巨波,这也是李治自己种下的因果。
李治急切道:“既已知道,那你救朕出去,待朕重掌大权,定不吝重赏!”
“陛下。”
苏大为看向李治,双眼冷静得可怕。
那目光如同冰刀一般,深入李治骨髓,仿佛看透他的心肝脾肺肾。
直看得李治心头一凛。
此时的苏大为,实过冷静,简直剥离了一切人类的情感。
李治从方才的亢奋中醒悟过来。
双眼深深的看向苏大为。
“莫非,苏大为真与囚禁朕的人一伙?”
“没有。”
苏大为摇头:“我现在不能确定是谁囚禁陛下,不过,这不重要。”
“为何?”
李治脸上露出错愕之色。
“陛下,你的身体、精神、意志,已经过了最好的时候。”
苏大为平静看着他,就像是在陈述一件事实。
“你已经老了。”
“你……胡说!朕还没老,朕还活着!”
“这些年,朝政皆由武后、太子在打理,陛下醉心长生之事,沉迷佛道密宗,炼丹服药,修炼秘法,早就无心政事。”
“你……”
“从陛下开始用替身上朝,自己在偏殿修炼服气之法,便已以是明显的信号,陛下你已经倦了,累了。”
李治一时哑然。
他当然可以继续反驳。
但是,有意义吗?
聪明人面前,说那些借口有什么用。
他确实是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也确实是开始寻求解脱之法。
无心理政。
而每一位帝王晚年,必沉迷于佛道之术,炼丹、寻长生之法。
这是不争的事实。
李治已经老了。
“陛下,你执掌大唐二十载。大唐在你的带领下,东西万里,设立安西、安北、单于、北庭、安东、安南六大都护府。
设立若干边州都督府,扼控天下。
西达咸海,北至西伯利亚冰原,东至库页岛,南至华夏最南岛屿。
忆昔麟德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
稻米流脂栗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
九州道路无豺虎,远行不劳吉日出。
齐纨鲁缟车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苏大为声音抑扬顿错,极富韵律和感情。
李治看着他,听着他吟出长诗,仿佛又看到昔年苏大为站在含元殿上,朗朗吟出那首定风波,“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能念出这样诗句之人,必然有一个干净的灵魂。
对大唐,也饱含深情。
绝不可能叛唐。
但李治已经无心听这些了。
他心中像是有一团烈火在烧灼。
“阿弥,只要你救朕出去,还朕自由,你要何条件,朕都答应你,宰相够不够?国公呢?再不行,朕可命你为辅国大臣,可追责太子,如何?”
李治双手下意识挥舞着,仿佛他昔年初登大宝时,站在龙椅前挥斥方遒。
“陛下。”
苏大为沉沉道:“时代不同了,陛下该将大唐托付给太子。”
他的眸光深沉,言语里,有许多未尽之意。
不管李治是否明白,这就是他的真实想法。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
站在大唐第三代帝王的角度,李治无疑做得很出色。
大唐之盛,前所未有。
华夏版图之大,远迈秦汉。
但李治也只能走到这里了。
泰山封禅之后,无论是他个人,还是大唐,都显出颓势。
这既是天道,也是李治帝王运势,到头了。
如今太子李弘年富力强,正是大展鸿图有为之时。
苏大为也很期待,看着新帝登基,会给大唐带来怎样一种气象。
无论哪种,一定会有些新意。
一些锐意进取。
比之垂垂老朽的李治,那会是一个更好的选择。
“所以,请恕臣不能接陛下出去。”
苏大为向着李治深深一礼。
李治目胆眦裂,戳指指向苏大为,厉声道:“苏大为,你……好大的胆子!你敢负朕!”
“昔年太宗即位,便请高祖退避,颐养天年,如今太子登基在即,陛下也在此静养,一引一啄,莫非天定乎?”
苏大为向着李治深深一拜,挥袖而出。
他身上带着若有若无的一团雾气。
昂首阔步从殿门走出。
守殿的老太监,竟看不见他。
转瞬便消失在黑暗中。
空旷的大殿上,只留下李治,孤独伫立,目瞪口呆。
良久,他踉跄倒地,发出野兽般凄厉号叫。
这一生,他都在隐忍,都在挣扎求活。
幼年时,他弱小,只能看着头顶那一个个厉害的哥哥们斗来斗去。
濮王李泰。
太子承乾。
吴王李恪。
哪一个不比他强千百倍?
哪一个没有一大帮拥簇,哪一个不比他更得父皇欢心?
那时的他,对皇帝的宝座,连想都不敢想。
只有乖巧顺从,艰难乞活。
从大唐太宗皇帝儿子,这世上危险度最高的职业中,杀出一条血路。
头上那么多雄才大略的哥哥们,都死了。
终于,轮到他了,熬出头了。
而且父皇病重。
不行,不能太兴奋,不能功亏一篑。
他还得继续装老实孩子,尽心伺候好太宗起居,展现自己的孝心。
直到……
直到遇见那个命中的女人。
太宗的武才人。
究竟是谁勾引的谁,已经不记得了。
也不重要了。
他做了生平第一件,大逆不道的事。
甚至冒着掉脑袋的风险,。
现在想来,衰老的躯体,都有一种住的激动亢奋。
那是一种冲破禁忌的快感。
那个时候,只想着我为九五至尊,我为皇帝。
当要拥有一切。
父皇的一切,朕都要继承。
还要做出比父皇更伟大的伟业。
来证明自己的存在。
证明自己,才是太宗最出色的儿子。
他的内心,终身都在与太宗的影子搏斗。
都在与内心黑暗中的孤独、恐惧搏斗。
不行,不能停下。
一停下,就感觉要被黑暗吞噬了。
要被恐惧给吞噬了。
一定要不停的奋斗啊。
要建功立业,证明朕的伟大。
证明朕的存在!
一个个强大的敌人,都倒在面前。
灭高句丽,平西域,设都护府,灭吐蕃。
商贸繁华。
万国来朝。
太宗没做到的事,在他手上一一做成了。
好像,失去了前进的动力……
就到这里吧。
李治激烈的心跳,陡然停住。
这一瞬间,他脑中飞快的闪过从小到大,这一生的画面。
最后定格在那穿着石榴红裙的少女模样。
“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友离为忆君。
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
少女笑着,奔跑着,回头频频向李治招手。
红裙飞舞翩翩。
“来啊,快来追我啊~九郎~~”
真好啊,真想回到,那个时候。
媚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