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大清也已不叫大清,它有了新的名字——民国。
八旗早已不在,他的族人已不知身在何方。
那一瞬间,他感到了深切的惶恐。宗族已不在,那么他的根又该在何处?
他很快学会了东瀛的语言。
寄居的主人家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愣了愣,大脑再度混沌了起来,他叫什么呢?他努力发了一个音:“……礼。”
主人家却自发将他的发音理解成了一个姓,开心地笑起来:“原来是礼宫先生。”
礼宫?
他愣了愣。罢了,名字只是一个符号,若他想要在这片陌生的土地活下去,有一个东瀛人的名字也更省事。
接下来的日子,他花了短短的数月时间建立了自己在东瀛的势利。
无论在哪里,绝对的武力和刚柔并济的手段都是囊括势利的利器,尤其在割据动乱的幕府统治之下。
很快,镰仓一带都知道,海外来的礼宫秀明先生是幕府将军的座上宾。
那位礼宫先生,有着最精致的容颜和最温和有礼的仪态。
直叫无数镰仓女子魂牵梦萦。
却无人懂他心底的千疮百孔。
他记不住她们的名字,也不欲与她们纠缠。他潜意识里觉得,女人最是麻烦的生物,越是美丽越是毒辣。
众多女子中,有一位姓相叶的歌女对他尤为执着,时常让他避无可避,很是狼狈。
甚至他提早乘船回国,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为了避开那个缠人的歌女。
回国后,他马不停蹄地寻找昔日的族人,意外地发现,当年骁勇善战的八旗子弟已被时光磨去了傲骨。
他找到了阿穆鲁特尔的族人。当年阿穆鲁特尔的妻子诞下了一对双生子,如今绵延到这一代,已很是没落。
他站在阿穆鲁特尔破落的府邸前,起了兴族的念头。
他将阿穆鲁特尔这一辈的孩子带在身边,取名雅博,亲自教养。
在茫然的人生中找到了这样一件事情来做,这对于他而言,确是一件好事。
只是遗憾他无法绵延自己的子嗣,无人可承他的衣钵。
他注定孤零一人,没有自己的亲族。
***
如今,礼宫秀明已熟悉了自己的新名字和身份。而他的容貌也因常年地底囚禁和蛊虫的侵蚀发生了变化。
他已逐渐忘却自己的原本面貌。
那又如何呢?名字和面貌,于他而言皆是身外之物。
民国三年,他养在石窟里的影子逃了。他亲自带人一路追踪,谁知手下人莽撞,酿成了一场车祸。
车内,年轻的夫妇当场死亡,独留一个女婴奄奄一息。
那样一个可爱的孩子,可惜了。
他驻足良久,正要离开,却被身后一道声音唤住。
“先生体内……可是种了长生蛊?”
他足尖一顿,继而回过身来,看到一个妇人手足无措地站在翻倒的汽车前,望着他的眼里闪着异样的光。
“我不会看错的。”妇人道,“求先生借我一些血,我要救我们家小姐。”
他觉得有趣:“我为什么要救她?”
“先生若施了援手,我便当不知害了我们家先生太太的罪魁祸首。”妇人道,“且先生一看便是通达之人,救得一条生命当为攒了一层福报,福孽相抵,总归对先生也是好的。”
他莫名觉得心中一动。他罪孽深重,若得福报相抵,也算是好事吧。
于是,他点了点头:“好,我答应你。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我的血毒得很,那孩子未必能承受得住。”
妇人淡道:“这些便不劳先生操心了。如果我家小姐当真承不得这血,我也认命了。但总归有一线希望,我不能放弃。”
倒是个忠心的仆妇。
他伸出手,任妇人往他腕上取血。
注血、换血,妇人的手法诡异且娴熟。
他不由眯起了眼。这仆妇的身份,怕是不简单。然而他的注意力很快便被妇人手中的女婴吸引力。
小小的婴孩吸了他的血液,竟不觉得难受,砸吧砸吧小嘴睁开了乌溜溜的眼。
那对水墨似的瞳仁无辜地瞅着他,竟让他瞬间生出了一股柔软之情。
这个孩子,丝毫不排斥他的蛊毒之血。
也许冥冥中,上苍赐予了他这么一个孩子,令他的血脉得到了另一种意义上的延续。
万物相生,只要有了延续,哪怕人生灰败如他,也会等来不一样的奇迹吧。
——番外·《梅花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