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淋湿了,很冷,鞋也早已破烂。环绕着山腰的那些旧庄稼已经死去,沦为平地。荒芜的山脊上,黑色的裸露的枝丫浸在雨中。
而梦里的色彩却极其绚丽。死亡还会以别的方式来召唤你吗在刺骨的黎明中苏醒,四周瞬时回归到灰烬里来。宛如古老的壁画,在墓中隐匿数百年,却猛然曝露在日光之下。
雨停了,寒冷稍减,他们终于来到宽阔的河谷低地,这里仍能看见分成好几个区的农场,只是荒地上长出的每样东西都已烂入根茎。父子二人继续朝黑黝黝的山顶攀爬。高大的装有楔形板的房子。机器压过的铁皮房顶。田野里有座木头粮仓,十英尺高的广告牌铺挂在倾斜的房顶上,已经褪色:来看岩石城。
路边的篱笆变成一排排黑且扭曲的荆棘。仍旧没有生命迹象。他让孩子持手枪站在路边,自己则爬上石灰岩的台阶,再往下,来到农舍门廊,把手放在眼睛上遮挡住光,往窗户里张望。接着,他走进厨房。地上是垃圾、旧报纸。破败的屋前有瓷器,钩子上挂了一些杯子。进入走廊,他停在了起居室门口。角落里有架老式管风琴。一台电视机。塞满杂物的廉价家具,以及一个手工制的樱桃木两用衣橱。他登上楼梯,经过几间卧房。到处布满灰尘。婴儿室的窗台上趴着只玩具狗,仿佛在瞧外面的花园。他穿过了储物间,卷走了被褥,临走又拖了两张上好的羊毛毯子才下楼来。餐室里有三罐自家腌的西红柿。他把盖儿上的灰吹吹干净,仔细瞧了瞧里面的物什。在他之前就有人动过了,但是没拿走,最后,他也没敢动这些食物,只是扛着毯子等出了屋。他们又重新上路了。
到了城郊,二人进了一家超市。零星散落着些垃圾的停车场内有几俩旧车。他俩将小推车留在停车场,朝杂乱的超市货架走去。在农产品货架上罐头的下面,他们发现有些上了年头的红花菜豆,还有点看上去像杏脯的东西,干得厉害,皱巴得跟它们自己的雕像一样。男孩儿一直跟在后面。他们又推开超市后门走了出去。这条过道上停了几辆购物车,全都破破烂烂的。二人重返店内想再寻辆推车,可惜一辆也没瞧见。大门处,两台饮料机倒在地上,已被人用铁杠撬开了。硬币散落夹杂在四周的垃圾里。他一屁股坐下来,伸手往这被洗劫过的机器里掏着,到了第二台,终于摸到里面卡了个冰冷的金属罐子。他缓缓抽出手来,坐着盯住面前的可口可乐。
这是什么,爸爸
是好东西。请你喝的。
是什么
来,坐下。
他帮儿子松下背包肩带,将包放于身后地面上,再用大拇指扳起易拉罐顶上的拉环,开了这罐饮料。他凑近鼻子嗅着里面轻微冒泡的液体,递给了男孩儿。喝吧,他说道。
男孩儿接过易拉罐。里面有泡泡,他说。
喝吧。
他看看父亲,举起罐子喝了起来,然后坐在那里回味。味道真不错,他说。
嗯,是不错。
你也喝一点,爸爸。
我想让你喝。
喝一点。
他接过来,啜了一口,又递过去了。你喝吧,他道。我们在这里多坐会儿。
因为我以后永远也喝不到这东西了,对吗
永远是段很长的时间。
好吧,男孩儿说道。
第二天清晨,他们已进入市内。州际公路交错处延伸出去的一望无际的水泥路面,像黑色大幕景下的一座巨大的游乐场废墟。他将皮带里插着的左轮手枪拔出来对着身前,又拉下了连帽衫的拉链。遍地是木乃伊般的死尸。肌肤和骨骼分得一清二楚,韧带缩得又干又细,恰如绳索。死人干枯萎缩得如同现代版的沼泽林干尸,脸皮像煮过的床单,一排牙如同泛黄的栅栏。他们双脚,如同常见的朝圣者那般。因为鞋早在许久之前便被掠光了。
父子继续前行。他一直通过镜子留心身后的情况。街面唯一活动的物体,是风刮起的灰尘。他们穿过高耸于河面的水泥大桥。下面有个船坞。一些小型游艇半沉没于灰黑的水流中。下游有些堆得高高的稻草,在灰泥里暗淡不堪。
又过了一日,城里往南数英里的一个拐弯处,他们陷入干死的灌木丛,有些晕头转向了,但发现了一座木头房子。房子带烟囱、山墙,还有面石墙。男人停下来。接着他推车上了车道。
这是什么地方,爸爸
是我长大的地方。
男孩儿站住了,打量着房子。那四方的护墙木板靠下的大部分已被抽去做柴烧了,里面的撑子和绝缘线暴露在外。后门廊的挡板则烂瘫在水泥露台上。
我们要进去吗
进呀。
我害怕。
你不想看看我以前住过的地方吗
不想。
没事的。
里面可能有人。
我觉得没有。
那万一有呢
他站在那儿,抬头看自己那间老屋子外的山墙,再看看孩子。你在这儿等着,怎么样
不。你总是这么说。
对不起。
我知道。但你就是这么说的。
他们除下背包,放在露台上,边踢开门廊上的垃圾,边往厨房走去。男孩儿牵着他的手。这所房子他记忆犹新。房间都空着。餐厅旁那间小屋仅有一张光秃秃的小铁床,还有张金属折叠桌。小壁炉那儿的煤炉架仍顽强地待在原位。墙上的镶板格子没了,仅留下毛茸茸的条纹印记。他停下来,用拇指抚过漆木表面那几个钉子留下的小眼,四十年前,这些钉子曾用来挂他们的长筒袜。我还是个孩子时,大家就在这儿过圣诞。他转过身,又看向那片废弃的院子。紫丁香残根纠结,望上去像灌木丛。冬天,很冷的夜里,如果因为暴风雪停了电,我们就在这儿生堆火坐下,姐姐们和我一起,我们做着家庭作业。男孩儿盯着他,盯着那爬上他身的幻影,虽然他本人看不见。我们该走了,爸爸,孩子说道。是的,男人回答。但他一步未挪。
二人走进餐室,炉床里的耐火砖还是刚镶进去时那般模样,因为母亲见不得它被熏黑了的样子。地板由于雨水的缘故,拱了起来。起居室里,有不成形的动物骨架堆成一堆。可能是只猫的。门口立着一个大玻璃杯子。男孩儿扣紧了父亲的手,爬上楼梯,转角,进入门廊。地上有小坨小坨的湿石膏。天花板里面的木头板条显露无遗。他站在自己从前的房间的门口。这是屋檐下的一间小房。我以前就睡这儿。我的小床靠这堵墙放着。在那无数个夜晚,他们梦着孩子可能梦到的一切,多彩抑或恐怖的幻象支配着梦境,可却从未梦到今天这一境况。他推开衣柜门,有点期望能看到童年的物品。而冷的日光从房顶降下。同他的心一样,是灰色的。
我们该走了,爸爸。我们可以走了吗
可以。我们可以走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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