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肯回自己的屋子睡觉,凤青没法,便将她抱回了听茸小筑。
他不过是去拧了个帕子回来,小姑娘便不见了人影。
凤青扔了帕子,转身去屋外寻,雪下得不大,地上的脚印许是刚留下,还未被覆盖,凤青寻着脚印,在听茸小筑最外的梅树下找到了一晚上都不安生的小姑娘。
她正在树干下蹲着,低头抱着膝盖,缩成小小的一团红色,头上落了雪花,毛茸茸的,看起来像迷路的小动物,有点可怜。
凤青走过去。
“桃花。”
她一抬头,一双梅花鹿一样的眼珠子水汽氤氲。
“……”
一眼,凤青就愣住了,盯着蹲在地上的小姑娘的脑袋:“你头发怎么了?”
她头上,脑袋正中央的位置,少了好大一撮头发,脑袋光溜溜的,那一撮几乎是齐根没了,留了一排短短的绒毛发,根根笔直立着,迎风一吹,小短毛全部竖起来了。
她似乎才看清来人,伸出手,递到凤青跟前,说:“送给你。”
她手里,就是头上少了的那一撮头发,很长,一半被攥在小姑娘嫩生生的手里,一半垂在地上的雪里。
凤青恍惚了一下,竟是失神。
蹲在地上的小姑娘也没有收回手,就那样举着,红通通的脸蛋,一双眼睛水汪汪的,却很有神。
她摇头晃脑,打了个酒嗝,醉醺醺地说:“我爹爹说,白灵猫族若有了心上人,是要把最漂亮的毛发送给他的,我不是猫族,没有毛,可是我有好多头发。”
然后,她踉踉跄跄站起来,就把手里的那撮发塞到了凤青手里。
凤青目光深深,凝着小姑娘的脸。
缺了一撮头发,还是最中央,留了短短一排竖起来的发根,滑稽又好笑,只是,光溜溜的脑袋下,那双眼睛认真又专注极了。
真是……出奇得美。
她郑重其事地说:“青青,我爹爹说,我的头发又软又好看,我要送给你当定情信物。”
凤青低头看着手里的头发,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她还没醉傻,看得出来凤青很为难的样子,特别伤心,吸着鼻子质问:“青青,你是不是嫌我的毛丑?”
瘪瘪嘴,眼眶红了,委屈的样子好像只要凤青点头,她就能哭出来似的,别提多可怜。
凤青看着她楚楚可怜的样子,几乎脱口而出:“不丑。”
她咬着唇,还是好可怜:“那你说很漂亮。”
凤青迟疑了很短时间。
“很漂亮。”
目光深深,是一片化不开的浓墨色,深不见底。
小醉鬼这才满意一点点了,嘻嘻笑了笑,站不稳,虚晃了两下,得寸进尺地说:“你都说漂亮了,那你要编成结,同心结那种,天天带在身边。”
凤青无奈,只得点头。
小姑娘这下被哄开心了,兴高采烈地说:“青青你要是喜欢,我可以全部揪下来给你。”
说着,她两只手就去薅脑袋上的头发,那咬牙的架势,就跟要全部薅下来似的,漂亮的发髻被抓得乱七八糟。
凤青立刻抓住她的手。
“别揪了。”
语调有些急,带着微喘,凤青抓过她的手,小姑娘愣愣地看着他,乖乖松了手,脑袋前面竖起的短毛迎风飘扬。
他轻声问:“疼不疼?”
桃花笑,用力晃脑袋:“不疼。”她笑得见牙不见眼,说,“青青,只要桃花有的,都舍得给你。”
凤青紧了紧手里的那撮头发,指尖不禁泛红。
风声很大,全是小姑娘的声音,吹着飘进了耳朵里,缠缠绕绕,覆在耳蜗里,悄无声息地爬进四肢百骸,将五脏六腑都缠绕紧。
醉后,轻言细语,哭哭笑笑,最是动人。
她红了眼,笑过后很失落,耷拉着小脑袋说:“可是桃花不长毛。”撑着大大的眼看着凤青,眼泪汪汪要哭的样子,“青青,哥哥和爹爹的毛都可漂亮可漂亮了,可是桃花长不出来,不能给你白灵猫毛了,桃花难过死了。”
她趔趄了一下,凤青伸手,扶住她的肩,指腹下,红色的衣裳冰凉冰凉。
为何冰天雪地里,她的眼眸,依旧是热的。
“青青。”
眼珠子一溜,她突然就哭了,毫无征兆。
“青青,你有没有药水,可以喝了长出好多毛的那种,就像满满那样,桃花也想长好多毛,然后全部揪下来给青青你编同心结。”
“还要给青青你做猫毛大氅,巨暖和的那种,以后就都不冷了。”
她抽抽噎噎,哭腔很浓。
“青青,我都想给你。”
“什么都给你。”
“最好的全部给你。”
“青青……”
眼里,流的是泪,还是酒,当真醉人。
凤青捧着她冻得通红的脸,用手掌给她擦眼泪。
一千年,他孤身一人,从未有人在耳边说过,想将最好的给他,这个十三四岁的姑娘,一番醉话,刻骨铭心,听着都会痛。
他叹,说:“你不用给,什么都不用给。”
她用力摇头:“不!”
凤青看她。
她抓着他的袖子擦鼻涕,说:“我要把我给青青,天下无敌第一棒的桃花。”
天下无敌第一棒的桃花……
他要得起吗?立地成魔,他要得起吗?若是她能早点出现,若是是七百年前的凤青……
哪有若是。
凤青拉着她的手:“乖,我们回去吧。”
她不动,像个大爷似的往那里一蹲:“我不走,我要背。”
酒没醒呢,知道耍无赖了。
凤青失笑,蹲下。
小姑娘笑了,手脚并用地爬到他背上,搂着他的脖子,双手双脚地巴着他。
“青青。”
“嗯?”
她在他耳边吐气,微热,带着酒香,不急不缓的,恰好撩人的心痒。
酒还没醒,语气听起来倒一本正经了,凑在他耳根处说:“等到了春天我们就交配,桃花给你生一窝小凤凰。”
很期待,很兴奋的语气。
凤青笑:“谁教你这奶娃娃说这般没羞没臊的话。”
生凤凰?她这般大,可知道如何生?
趴在后背的小醉鬼抬头挺胸了,拍拍胸脯说:“没有谁教,本公主无师自通哦。”又趴回去,凑在凤青耳边咬耳根子,“青青,我告诉你个秘密。”
凤青笑而不语,背着她缓缓地走。
她掩着嘴,声声入耳:“我快十四了,不是奶娃娃了,可以生凤凰了。”
凤青腾出一只手,摸摸耳根子,发烫。
不是剜了心吗?怎还如此屡屡动情。
他笑,自嘲。
这夜,他未眠,将那撮头发编了一个同心结,很丑,别在了袖子里,最深最严实的地方。
十四了,离小姑娘第一次吵着嚷着要生小凤凰已经七年有余了,她亭亭玉立,也落落大方,不再是当初童言童语的孩子,懂了人间红尘,懂了风月情痴。
确实,长大了,第二天,日上三竿,桃花看见榻上那一滩红色的血迹,一向不爱脸红的她,脸上红得快滴出血来了。
长大真是一夜的事情,说来就来,都不打一声招呼的呀,桃花小姑娘一下子没了主意,六神无主了。
凤青刚从屋外进来,瞧见她坐在榻上,低着头发呆,露出一截白嫩的脖颈,竟有些红。
凤青走过去:“怎么了?”
桃花抬头,茫然,一张小脸通红,耳根子也染了颜色,脑门前,那一撮短毛,正乱糟糟地竖着。
大写的懵逼!
凤青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有点烫,发烧了。”
小姑娘脸更红了,两手拽着被子,不自在地拉了拉身上的红裙子,两条细长的小腿别扭地并着。
凤青拧眉,倾身与她平视,问:“哪里难受?”
她扯嘴,笑得羞赧:“青青,我可能长大了。”睫毛抖了抖,难得很窘,小声唏嘘,“可以生凤凰了。”
凤青愣了一下,随即笑了:“酒还没醒呢?”
桃花摇头,一点儿一点儿地挪开身子,露出身后白色的狐裘,然后低头,毛茸茸的小脑袋瓜晃了晃,很小声很小声:“被子,”声音,细弱蚊蚋,“……脏了。”
凤青一怔,随即目光落在了白色狐裘上,殷红的一小滩血渍,直直映进了眼里。
桃花偷偷抬头,瞄了一眼,立马又低下,往回挪了挪,想挡住那滩红。
难得,知道羞了。
凤青立马移开眼,耳根微红,僵硬了半天:“无、无碍。”
磕磕绊绊,两个字,有生以来,千来年,他第一次结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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