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都是又君又兄的做派?
太子微微转过脸,看向张桐,吃力道,“你来了……”
张桐眼中的泪几乎落下,“殿下……”
“叫我阿兄吧,我们已经很久没这么说过话了。”太子话说得很慢,断断续续,每一句都要想好久。他跟自己的身体做着斗争,拼命想再多点时间,再多说几句话。他对张桐露出笑,“一声‘殿下’,我们之间隔了多少东西啊。”
众位皇子眼圈纷纷红了。
“我知道不是你要杀我,”太子眼神微飘,喃喃自语,“你从小就脾气好,从小就别人说什么,你就应什么。你昔年宫中有宫女忤逆你,我说杀了,你还不忍心,偷偷放人出宫……你连一个下人都不舍得杀,我不相信你会要杀我这个兄长。”
定王声音哽咽:“我从不想杀你。你是我兄长,我从没有过杀你的念头……”
太子淡声:“你没有,别的人有。”
他猛地探身,反手抓住张桐的手。他用力极大,眼睛几乎从眼眶中突出来,为了这口气,他声音都大了,“你现在还对程太尉毫无提防?!你还觉得他是好人?!他也曾是我老师,你且看看他如何待我!你就笃定他不会对你下手吗?!三弟啊,你还不清醒吗?!与虎为谋,你还看不出他的狼子野心吗?!”
定王大恸,说不出话。
他一遍遍被程太尉所打击。从李二郎之事开始,到太尉在城中练兵,再到这次的刺杀……太子的喝问在头顶,张桐跪坐下去,浑身冰冷,默然无话。
太子已经又失力,再次倒回了榻上。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如窒息般。张桐看他唇在动,忍着悲痛之意,将耳凑到他发白的唇边,听到他磕磕绊绊地说,“你动不了太尉……你、你要忍……你放过李二郎……别动他……就让他在墨盒待着……你不会失望的……李二郎从没让孤失望过……你、你要想办法拉拢他……李二郎是人才……比其他人有用的多……三郎,这是阿兄唯一求你的。其他事都随你做主意了。你答应我吗?”
张桐眼睛赤红,哑声,“喏。”
“三郎……你、你要好好的……为国为民,为千秋,为万世……你别被人蛊惑了……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一起读书么……那时候我母后还活着,我央求她,让我和你偷偷溜出宫。咱们在长安街上走,看杂耍啊,观夜火啊,还听人说书……五郎总是生病,咱们出去了好几次,他都赶不上……然后你背诵,我提笔,把外面说书的内容誊抄给五郎看……五郎还不喜欢看,把我和你冷嘲热讽了一顿……五郎从小就那个脾气,到现在还是这样……我们把他揍了一顿……到现在,我有时候,都很想揍他啊……”
张桐喃声:“……我也想揍他……可是他身体不好……”
“……所以你要照顾他……别人都说我们皇家没亲情……有的话也是一瞬……可是我怎么,就记得那么多我们小时候的事呢……小时候多好啊……一起读书……一起玩耍……一起骗人……小时候……”
他的声音弱了下去,再也听不到了。
张桐握着太子的手,也感受到了那渐渐逝去的生命。
他心神恍惚,恍觉人生是一场大梦。他和自己的兄长斗了这么多年,兄长临去时,却说了很多他们小时候的事。原来那些往事兄长曾经念念不忘,原来兄长将剑锋对着自己时,也会手抖。
二十来年,恍恍过去……下一个二十年,又是谁生,又是谁死呢……
那些小时候的笑声,那些尖锐的语言,那些擦肩而过的马车,那些见到对方就烦躁的情绪……统统的消失了。
万千国事,人已了去。兄长死后,谁还会记得他?!
定王张桐漠声:“太子去了。”
话落,满殿大哭声。
定王如纸人般,摇摇晃晃地起身,走出宫殿。他站在前殿门口,看到道士们还在作法,他父皇还在冷漠地坐着。内殿的哭声传到这里,这一瞬间,张桐从父皇面上看出了沧桑痛意。
皇帝陛下转过脸,冷冷地看着他。
张桐一身委顿,情绪低落。
陛下说:“皇位给你。你记得这是谁家天下,记得你兄长是怎么死的。”
张桐跪下,给他父皇磕了头。他听到耳边道士们的作法声越来越远,听到了甩衣袖的声音。他再次抬起头时,泪流满面,前殿已空,他父皇已经走了。张桐抬头,望着殿外的星辰。
星辰满空,银光时明时暗。沉夜清清静静,一边是人间的哭丧,一边是星光的流转。一切都会逝去,只有星海无边。星星从古至今,穿越无数年轮,到达他们的眼底。星光铺天,地表清亮,一切皆是命数。
在万星俯照的此刻,太子过世。
太子的丧事办了一个月。一月后,皇帝退位,将皇位传给了定王。朝中大呼新朝将至,人人感念圣上之心。定王张桐接过圣旨,转身时,程太尉带领百官拱手相贺。
程太尉笑道:“陛下,恭喜。”
定王心中若有刀锋,锋锋向着程太尉。看到程太尉,他便想起太子。那些已经成为过往,自己登基,朝中再无人能压制程太尉了。他看到旁边老态龙钟的御使大夫,再看眼笑容可掬、似乎一脸真切的丞相,便知道朝中的风向变了。程太尉彻底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
太子身死,程太尉是其中大功臣。程太尉还是自己这边的人,所有的人都看着,难道这位新朝陛下,能做什么寒人之心的事吗?
张桐微笑,一手冷、一手热地扶起了躬身的程太尉,轻声,“国丈多礼了。”
程太尉露出笑,满意张桐的改口。
时长一月,先皇终于做了太上皇,并在新皇登基后,就带着众道士们离了长安,要从终南山开始寻访仙迹。新皇给太上皇派了无数兵马保护,其余的也没什么的了。先皇有多荒唐,众人早已见识。众人早有准备太上皇离京是要寻找仙迹,对此也没有异议。
新皇成了太子被刺一事的利益受益者。太子遇刺一事,也处罚了几个带头之人,就随意结了案。人人像是都得了遗忘症,没人再去说先太子如何如何。
新皇登基,一系列事都要重新商议。按照程序,驻守外地的军队都要回京来,向新皇表忠心。程太尉在朝中提出此议时,得众臣复议。新皇却仁慈,说等元日时再召军进京。现今不过五月,战事吃紧,便不劳累诸将来回奔波了。
此时南方战役四起。
先皇辞位,民间震动。太子过世,定王得位。民间不知道演变了多少闲话,连郡国诸王都观望着,对新皇持诚惶诚恐的态度。诸王试探着问是否要进京,都被新皇用元日作借口推辞了。大家纷纷说新皇仁善,民间一些倭匪,却开始借机生事,揭竿起义。
以徐州的郑山王为首,郑山王一呼百应,南方大乱。
新皇焦头烂额要处理南方战事时,朝中大臣们正在对付闻家。闻家被得利益的程家打压,程太尉开始清算旧日之账。闻家在朝中,颇有过街老鼠的地位。程太尉将矛头也对上了宁王,言宁王与旧太子私下不知做了多少谋害新皇的事,新皇定要警惕。
程太尉网了无数莫须有的罪,都加到了宁王头上。
新皇在廷议上大怒,言宁王无罪。
私下里,程太尉劝说张桐,“陛下,您莫要太心软了。旧太子一行人,昔日如何针对你,你都忘了吗?”
张桐嘴里发苦,道,“让宁王回去平陵就好了……”
程太尉说:“宁王非池中之物,绝不能给他反扑的机会。”
张桐根本压制不住程太尉,他这个皇帝,当得颇为辛苦。若非江三郎还能帮他出谋划策,他真的不知道这个皇帝到底是谁在当。程太尉众人在朝上一日日抨击宁王,新皇却迟迟不肯下旨。程太尉等人愈加嚣张,某日朝会上,竟当着宁王的面,数落宁王数罪,要求宁王自己认下来。
宁王张染淡漠地听着。
对方臣子执笏而立,说的口若悬河,似乎宁王挖了他祖坟一般。
张染漠然而听,皇帝已经听得站了起来,斥责那位臣子胡言乱语。张染目光冷冰冰地看着对方,他这种阴鸷的眼神,看得对方往后退一步,咽口唾沫,“殿下、殿下你要干什么?莫非老臣说的不对,你还要上前动手不成?”
张染客气道:“我一步也不动,也不会对你动手。”
“但我一样对付得了你们。”
天边炸雷轰响,电光照得殿中大亮。亮光在天边交织,乃是无雨之雷电。
“殿下!”
“五弟——!”
众人惊叫声中,宁王抽了旁边侍卫腰间的长剑,果决地刎向自己的脖颈。鲜血漫流,映着他倨傲的、带着讽意的眼睛……
雷电乍亮。
李家中,闻蝉姊妹在府上挑选粽叶。闻姝教妹妹怎么包粽子,说道,“马上到端午了,你姊夫最喜欢吃这种小粽子了。他……”
电光飞下来,弥漫四空,像是从天边扑入湖中。
闻姝忽然停了口,手上的玉镯无故从腕上脱落。
砰——!
响声清脆,绿玉碎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