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大雪,终于渐渐小了下来。
天色渐渐的明亮起来,幽燕山川大地,一片银白景象。仿佛老天爷也想将这一年来,在燕地发生的连场血腥杀戮,完全掩盖下去。
可是在燕京左近,烟火仍然烛天而起,其残酷暴烈之处,仿佛就连老天爷都已经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多少英雄豪杰,多少野心之士,多少无辜百姓,以燕京之地为中心,继续卷动着狂乱的潮流!
城中战事已经又进行到了另外一番模样。
耶律大石再是狠心,也决没有将燕京城一火焚之的道理。他上城指挥作战之际,在北城聚居的流民百姓,已经齐心协力的清出了一条隔离火势的地带。水火无情,寒夜当中又是狂风大作,就算耶律大石无心,谁知道这场火势会不会蔓延下去,将整个燕京城都点着!
一天一夜的大火焚烧下来,燕京雄城,这个原来北地数一数二的繁华所在,整个南半城,都已经化为灰烬。亭台楼阁,街巷里弄,三瓦两舍,酒肆章台,全部都成劫灰。火势在延伸到了隔离带左近,难以为续,在临近天明的时候,终于渐渐小了下来。
大风卷着还发烫的飞灰,飘散全城,仿佛正在下着一场黑雪一般。
城上战事,还是那般,辽人守军终有一个指望萧干回师的期望在,始终在鼓勇抵抗。常胜军的攻势,也不如才入城之际那么凶猛,不少常胜军士卒一边作战一边还朝着城外张望,总是嘀咕着,大家陷在这里,谁知道辽人主力到底什么时候就回师杀来?
双方仍然在僵持着,在西显门和开阳门两处,你杀过来,我抢回去。城头宋辽两军战士的尸首不住的堆积起来,又被推下城头。那两段城墙流下的血浇满城头,已经冻结起来,火光一照,触目惊心到了极处。
战至天亮的时候,双方已经拼杀得有气无力。对于在城墙上这么狭窄的地方向辽军发起冲击,对于常胜军来说已经成了畏途。越来越多的人马退下来,猬集在丹凤门口左近,怎么抽调他们上前都难以指挥得动。郭药师最后无法,也只好让这些退下来的人马归赵良嗣调遣,等着火势稍小一些再冲向城内。
就连郭药师自己,又何尝冲杀得动了。他是重伤初愈之人,抢燕京城门的时候又负创几处,流了不少血。虽然再不甘心,身体也实在冲杀不动了。在阵中呐喊指挥督促士卒上前半夜,到了最后已经摇摇欲坠。还是他的心腹甄五臣甄六臣兄弟俩将他抢了下来。
天幸到了天色将明的时候,南城火势终于稍稍小了一些,可以让宋军越过火场,冲击前进了。赵良嗣早就下了箭楼,在丹凤门口等候,急得双眼通红。城墙上面毫无进展,时间就这样飞快的过去,留给他们这支奇兵抢下燕京城的时间越来越少!
赵良嗣在箭楼之上僵立一宿,等的就是火势能下来一些,到时候越过犹自还有火苗吞吐的南城火场,直直的向燕京城内扑去!只要能将常胜军大队展开,也许就能在萧干回师之前,抢下燕京!
猬集在丹凤门口的常胜军士卒,虽然上城墙以命换命攻击前进的劲头不怎么足了。但是他们也相信,只要能展开兵力,将力量全部用上,也许还有抢下燕京城的可能!所有人也都在等待着火势稍歇的那一刻,好穿过火场,扑入燕京城中!
所有人都在等候着这火势逐渐变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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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胜军士卒数千,除了一天一夜扑城激战下损失数百名,现在还有数百人在城墙上和对方僵持——那个地方实在也展不开太多人马。其余三四千人,几乎都猬集在丹凤门城内城外。城墙上常胜军控制的地方已经足够大,在城门左近已经不会受到辽人守军的箭矢攻击。城外的常胜军都拼命的朝城内挤,原因无他,燕京南城熊熊大火,实在给这奇寒的天气带来了一丝暖意。
丹凤门内,常胜军士卒挤挤挨挨,或坐或躺。不少人兴奋紧张劲儿过去,就在冰凉的地上披甲荷戈的呼呼睡去。人头挨着人头,在丹凤门内连插足之地都不大好找,从城墙上看下来,就跟流民聚居之地差不多。丹凤门城门楼之内可以避风之处,自然都是常胜军军官们专享的地方,城墙之上,有所调动,传令的军卒艰难的踩过一片人体,激起一阵骂声,才能挪进城门楼当中。一道军令传下来,就听见几名军官骂骂咧咧的起来,再去纠集他们的兵卒,或者上城墙冲杀一气,或者出城外接替哨探的责任。
常胜军都是积年老卒,知道当兵的一旦上了战场,最要紧的就是抓紧一切时间吃睡。不然阵战一场,也许就是僵持数日。在战场之上,有气力,有精神,反应快,就是保命的本钱!
虽然现在僵持在城门这里,外面辽人大军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一时进退不得。此次扑袭燕京城前景到底如何,还未可知,但是这些常胜军士卒军将一样放倒呼呼大睡。
赵良嗣和郭药师不是没有想到在火场当中填出一条道路来。无非就是负土压火开道。可是一则天寒地冻,又缺少工具,费尽气力也才搜集了不多的土包。二则是耶律大石这场火放得当真的狠毒,不知道纠集了多少人手,拆了多少屋宇填在火场中,眼前火墙腾起半天高,绵延几十步远,火苗升腾翻卷,都起了呼啸的声音,稍稍靠近,都须眉皆燎,岂是他们搜集的这区区一点土袋能填出一条道路来的!
燕京城中,宋辽双方就这样僵持住,等着有新的变化在这场战事中发生,不过交战双方也都知道,最多到天明时分,这场战事,就再也僵持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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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药师猛的睁开眼睛。
他是在激斗当中,被甄五臣甄六臣硬抢下来的。他是想强撑着一直战斗下去,但是身体实在是支撑不住了。在箭楼一层伤卒当中就迷糊了过去。
梦中景象,陆离变幻,纷至沓来。燕京城在梦中已经完全被大火笼罩,耶律大石,萧干,刘延庆,童贯,甚至早已死去的董小丑等人,无数名臣猛将,英雄豪杰,就在大火当中拼死争斗在一起。每个人都浑身浴血,但是每个人都寸步不退。
在梦中,郭药师甚至都以为这场争斗终其一生,都不会结束!
梦中景象再一变幻,燕京城外,已经是黑压压的辽人大队骑军环逼,如墙而进。辽人骑士伏在马上,双臂张开,发出喽喽喽喽的呼喊之声,向着郭药师直扑过来!
环顾身边,常胜军甲士已无一人跟随,连自己女儿郭蓉都不在身边。唯一剩下的,只是已经倒在血泊中的甄五臣甄六臣而已。
转瞬之间,辽人铁骑,高举着萧干旗号,已经将这么多为了燕京归属拼死争斗的英雄豪杰全数淹没!
燕京城中,尸积如山,如地狱中最底下一层的景象一般。郭药师自己,不知道为何,也在这尸堆当中,只能拼力抬头,看着头顶猎猎飘扬的萧干黑旗。突然之间,这黑旗又轰然坠落,即使是在梦中,也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崩塌声响!
摧垮这面旗帜的,是一名银甲小将,身形提拔,眉清目秀,神情之间。郭药师记得自己见过这个小将,虽然言谈举止,没什么大差异处,而且脑子活,反应快,更能泼出胆子去。但是不知道怎么的,郭药师总觉得和这名小将相识之际,他和仿佛总有一种和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不协调感。
但是此刻,这名小将脸上已经有了风霜之色,坚忍沉稳,已经一如转战疆场多日的燕地男儿。手中长剑出鞘,剑光夺目,笼罩了整个幽燕的山川大地!
一个名字在郭药师胸中闪过,在梦中他就大喊了出来:“萧言,萧言!”
接着他就从梦中醒了过来,周遭是浓重的血腥气。伤卒辗转呻吟之声,充斥在昏暗的箭楼当中。几个亲卫在他身边,也都疲倦得站不住了。城墙之上,还有灵醒的厮杀声传来,不过双方都有些有气无力了。
再凝神一听,外面火场的呼啸爆裂之声,比起前时,已经低沉下去许多。头顶上传来赵良嗣声嘶力竭的呼喊:“快负土填路!杀进燕京城去,还等什么!”
郭药师猛的一个机灵,跳起来冲出一层箭楼,来到城墙垛口之上。此时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远处天幕,一片漆黑,但是眼前左近这一切,还是被熊熊燃烧的大火映照得通明。
这火势,当真是小了下去!已经不是向火墙一般连成一片,都可以看见烧得焦黑的火场,还有火势背后的燕京城中景物!
城墙之下,丹凤门左近,常胜军士卒正乱纷纷的起身。赵良嗣毕竟不是他们直领上官。眼前火势虽然小了一些,但是仍然热浪逼人。而且火场之后,辽人有一夜时间做准备,谁知道冲过去之后,等待大家的是什么?虽然赵良嗣在那里跳脚,但是底下动作却快不到哪里去,谁也不愿意做第一个冲过去的那个人。
郭药师猛的吸气大呼:“甄五臣,你还在等什么?负土填路,冲过去!俺们时间不多,杀散辽军,抢下各处城门,擒了辽人皇后!拿下燕京城!”
郭药师现在心腹大将,也只剩下甄五臣甄六臣兄弟俩了,甄五臣和他一样,在易州之战受过重伤。所以没有让他上城墙冲杀,只是在丹凤门内督率士卒。这个时候听到郭药师呼喊,满脸伤疤的甄五臣越众而出,身后是早已准备好的精锐甲士。在他们之前,是数百名负土抬石的常胜军士卒,随着甄五臣的厉声呼喊,连声下令之下,这数百负土抬石的常胜军士卒冲上前去,拼命将土袋和石块朝着火场扔去。
面前火势,果然没有昨日一日间那么暴烈狂乱了,土袋石块,在火场中明显就填出了一条通路出来。猬集在丹凤门内的常胜军士卒让开一条道路,让甄五臣率领冲阵甲士越过。跟在这填路士卒之后,大步朝着燕京城内前进!
郭药师大呼一声,只觉得浑身气力突然都回到了自己身上。成败就在此一举,能不能在萧干杀回来之前拿下燕京城,就看这一次了!
他操起一根长柄战斧,在亲卫护持下,大步朝着城墙之下走去。在他头顶,赵良嗣已经从箭楼二层探出半截身子,双眼血红的冲着他大声疾呼:“郭都管,把燕京城拿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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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城墙的另一头,耶律大石也静静的看着眼前一切。
辽人守军,连同耶律大石纠集上城的杂凑兵马,也厮杀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他所据守的开阳门箭楼处,双方几进几退,厮杀得一片狼籍。到处都躺着死尸伤卒,不踩在上面,都不知道谁还活着。
开阳门箭楼还被常胜军放了一把火,火势未曾大起,就被辽军抢回来扑灭了。箭楼当中,此刻血腥味,焦糊味,还有种种说不出来的味道混杂在一处,就成了此刻燕京战场上最为真实的味道。
辽军守军,不过寥寥数百之数,据守在开阳门箭楼左近,多半还都负创。耶律大石也负创两处,同样被辽军抢下来,他却不肯休息,一直立足在城墙之上督战,给苦苦支撑的辽军鼓气。
他同样听到了宋军方向传来的呼喊号令之声,也看着焚尽了燕京半城的熊熊火势渐渐在这黎明到来之前小了下去。
耶律大石低低叹息一声:“却没想到,这燕京城,是毁在俺的手里............”
在他身边,是一个同样带了重创的契丹亲贵,祖上是在辽道宗的时候失势的,久矣没有出历实职。这次却被耶律大石鼓动,披上了祖上留下的盔甲,带着家奴上了城墙战守。此刻听到耶律大石叹息,他也支撑着站了起来,哼了一声:“就算将燕京城毁在俺们自己手中,也不要留给这些宋人!领兵而来的郭药师此辈,本是燕人,却为了南人这般出力!就是大辽这般亡了,俺也要和郭药师这等小人同殉!”
耶律大石看了他一眼,淡淡笑道:“谁说大辽亡了?只要俺们还在,大辽哪里会亡?”
他向后招手,剩下不多的亲卫——还是当日萧干派来软禁监视他的那些奚人军士。就恭恭敬敬的将耶律大石的头盔奉上。耶律大石将头盔合在头上,长长吐了一口气:“坚持这么久,萧大王也该回来了............要是他还是俺识得的那个大辽的四军大王!燕京,就这样毁了罢............只要俺耶律大石不死,只要俺耶律大石不死!”
他看着那竭力支撑站着的契丹亲贵,温和一笑:“俺想保住这燕京,最后烧了燕京城的,却是某家自己。萧大王想弃了这燕京城,现在赶来救这燕京城的却是他。世事变化莫测,莫过于此............经此战后,燕京是再也保不住了............活下来,到时候俺们再把大辽重兴起来!”
不等那契丹亲贵回答,耶律大石已经振臂大呼:“天就要亮了!四军大王,马上就要回师燕京!俺们再厮杀这最后一场,将宋人拖住,等着俺们主力回师,等待他们的命运,就只有粉碎!”
呼喊声中,本来已经疲累得站不住脚步的在城墙上僵持着的辽人军马,还有在箭楼当中的负创辽军士卒,都是精神一振。耶律大石已经操起一柄步槊,举步而前,几名亲卫紧紧跟随在他身后,跟着他向城墙的那一头丹凤门方向,冲击而去!
在这黎明前最为黑暗的一段,已经杀得筋疲力尽的宋辽双方,在燕京城头城内,鼓气了最后余勇,要分出最后一个胜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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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百宋军甲士,呼啸着冲过了火场当中被填出的道路。火势虽然小了一些,但是周遭一切,仍然滚烫灼人。身上铁甲,已经被烤得滚烫,露在外面的须眉,纷纷被灼焦。烟气呛得每个人都喘不过气来。
等冲过火场的时候,这当先冲击的数百甲士,几乎人人都被燎伤,口干舌燥,铁甲之下,一身透汗。
甄五臣当先,就觉得突然胸中气闷一松,这才发觉,自己已经冲过了几十步宽阔的火场!
入眼之处,火光映照之下,就是一大片白地。断瓦残垣,入目皆是。辽人也真有一股狠劲。不仅烧了南面半边城池,还拆了老大一片房屋,将能引火的东西投入火场,其他砖瓦土石,就又支架起了一道道屏障!
这些屏障,既低矮又粗陋。如果在临阵当中,都是不堪一次冲击的。但是在燕京城中,一边举火一边竖起这些土垒屏障,还有军马在城墙上死战。燕京城中辽人战意之烈,对城外萧干主力回师寄望之深,已经可见一斑!
燕京城中的抵抗,的确已经竭尽了全力。在真实历史上,郭药师杨可世偷袭燕京城,燕京辽人,哪怕以土石瓦片相击,都巷战抵抗了许久。几乎将整个燕京城打成了一片白地。此时此刻燕京城抵抗之惨烈,比起真实历史犹有过之!
不过这牵制抵抗,已经到了绝处。半个燕京城烧了,北辽皇后带着北辽皇帝的棺材上了城楼。百姓再多,也不是披甲经制之军的对手。只要冲垮这最后的土垒抵抗,就可以直抢燕京各处城门,夺下这场多少人拼死也想得到的大功!
甄五臣大喝一声,长矛交与左手,右手拔出佩刀。身先士卒就朝着眼前土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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