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p; 此句一出,当下人人侧目。就看见帐中站起一条高大汉子,紧紧绷着一张脸。正是杨可世。
他目光缓缓扫视众人,冷笑一声,朝着在当中闭目端坐的老种抱拳行礼,大声开口:“老种相公,俺们西军百年声名,已经毁得差不多了。现在再退回去,俺们和刘延庆,不过五十步笑一百步!大宋在,才有俺们西军百年的威风权位。大宋不在,留着西军在又有何用?辽狗衰弱至此,俺们都败得如此丢脸,当女真鞑子大举南下的时候,难道到时候只有萧宣赞一人敢于北上抵挡么?都是七尺高的一条汉子,羞也羞煞了人!”
杨可世再也按捺不住胸中情绪,越众而出,大步走到军帐正中,昂然道:“俺们这些累世将门的权位,是百年来百万边军健儿尸骨堆起来的,俺们这些将门,死了一代还有一代接上,才有了今日俺们的权位!这声名,这地位,都是打出来的!整日里想着和人勾心斗角,这不是俺们的本事,俺们在这上头,也斗不过那些人!那位老公相,就比童贯他们一辈好到哪里去了?现下不过是利用俺们罢了,到时候没用处了,俺们也就和刘延庆差球不多,退习惯了,就再也振作不起来了!”
大帐当中安安静静,就听见杨可世的嗓门儿在嗡嗡回荡。姚古一脸怒色,却忍住没有发作,小种神色淡然,却不住的看着老种。
帐下诸将,有的兴奋,有的激动,更多的却是不以为然。
“萧宣赞南归之人,到了今日地位,不管是白梃兵还是胜捷军,都为他效死。说抗命北上,全军就都跟着他抗命北上而去了。要不是他掩护着俺们侧翼,当住大家都装作看不见的女真鞑子,俺们能在这里自己安安稳稳的斗个不休?比起萧宣赞,俺们简直就不成个人了!俺们也不是朝堂当中争斗的材料,做好自己本分就是了,打垮萧干,克复燕京,想要什么没有?到时候,多的是人来求着诸位相公!想分润这场大功!”
杨可世趋前几步,几乎站到了老种座前。在他高大的身形下,老种显得加倍的苍老衰颓。
“............萧干不强!他的追骑,俺也碰过了,累得跟狗一样,经不起一次冲杀!这贼厮鸟,吃奶的气力都用完了,现在不过是吓唬俺们就是!泾源秦凤熙河三军,加起来六万之数,俺愿意为先锋,不能取胜,愿取首级为全军号令!”
老种缓缓睁开了眼睛。
杨可世说完,犹自不退,立在当地,胸膛起伏不休。一双眼中,似乎能喷出火星出来。
小种看着老种睁眼,低声问道:“哥哥,你如何看?”
老种淡淡道:“某想一战,你以为如何?”
听到老种这句中气并不是很足的话,杨可世双眉一掀,顿时就是满脸喜色。正准备行礼下去,就看见小种一下站起,以从来未曾有的坚决语调向着自己哥哥道:“大哥,万万不可一战!”
帐中一下,又变得鸦雀无声,刚才主战的几位将领,正准备跳起来,吃小种这么一喝,都僵在原地,想吼出来的话也塞在嗓子眼儿,差点将自己呛住。
老种的神色当中,有着一种最为深沉的疲惫。他低低反问:“为何?”
小种神色郑重到了极处,深深行礼下去:“哥哥,你的号令,某一向奉命唯谨。但是西军干系,实在太过重大,不是我们种家一家的!要是背后没有刘延庆,没有童贯,没有这些只会扯后腿,打横炮的贼厮鸟在。哪怕萧干比现在强大十倍,俺也只是跟着哥哥鞍前马后血战拼杀!就算战死,又当如何?种家儿郎,就少有死在床榻之上的!
............可是还有这数百几代跟着俺们的军将,还有这数万从陕西诸路跟着俺们转战千里的儿郎,俺们不能为了自家声名,将他们葬送在这高梁河北!辽人已经衰弱到了极处,就算击破环庆军,也不过是回光返照,只要俺们全军都在,再度杀回来,夺取燕京,也不过是指顾间的事情!俺们悬军在外,家在千里之外,背后又有虎视眈眈的内敌,俺们所做的一切决断,只能谨慎为先,不能轻易葬送了俺们西军啊!
............哥哥,你就能确保,俺们一旦和萧干僵持住,刘延庆和童贯两人,不会做俺们的手脚么?他们巴不得我们这三军,如环庆军一般葬送在这高梁河北!如果哥哥要一意孤行,俺只能率领秦凤军先退,多少给俺们西军留点种子!”
小种话音方落,姚古也起身,向着老种大礼行下来:“老种相公,但请三思!”
为小种和姚古所带动,他们秦凤军和熙河军所部将领,都起身朝着老种深深行礼下去。就连老种直领的熙河军所部,都有不少将领起身,跟着向老种行礼。
杨可世呆在当地,手足冰凉。一颗心飘飘荡荡的,浑然不知道到底自己身在何方。此时此境。当初真不如跟着萧言北上,哪怕只是为一马前小卒,也比今日羞愤处境,来得痛快!
他环顾这些朝着老种行礼逼宫的将领,蓦地大喝一声:“我辈如此,和刘延庆相比,又有什么区别?不能打仗的西军,还是西军么?西军完了,西军完了!”
大吼之声,在帐中嗡嗡回荡,余音未落,杨可世已经咬牙转身大步冲了出去。有几个人想拉住他,却没有将手伸出去。
老种目送着杨可世冲出大帐,却没有起身喝住他。只是低声自语两句:“西军完了?西军完了?”
小种姚古他们的决断,老种是再理解不过。要不是此次北伐,际会萧言此人,他的决断,毫无疑问也和小种姚古他们是一样的。
西军是大宋唯一能战的野战集团,这是事实。百年发展下来,西军同样是一些累世将门的利益集合体。所作所为的一切,自然也就是保住这些累世将门的利益。
当西夏犯边,西军上下,毫无疑问是死战到底,捍卫自己家园。但是奉调而出,看朝廷有拆散这累世将门利益结合体的时候。西军就自然分化了,战斗力也大打折扣。北伐战事,走到今日如此地步,毫不奇怪。
和萧干决战,当然有很大可能胜利。小种姚古这般宿将,如何看不出萧干已经有强弩之末之态?可是他们就是承担不了万一和萧干打成僵持的那种可能。一旦僵持,老种也毫不怀疑,刘延庆和童贯绝对会上下其手,将他们泾源秦凤熙河三军也拖入和他一样惨败的境遇当中!
只要兵马在,哪怕见敌而退,和朝廷也有周旋的余地。和刘延庆童贯他们打起官司来,也还略占上风。至于这北伐大业耽搁到什么时候,萧言是不是能当住女真,让女真趁虚而入取了幽燕之地这高屋建瓴的要害,都无所谓了。
只要这些西军累世将门的利益还在!
自己垂垂老矣,接自己位置的就是小种。自己可以老夫聊发少年狂,不管不顾的就想决战一场。将来接掌西军这个巨大利益结合体的小种却不能............如果自己坚持作战,小种和姚古肯定会将秦凤军和熙河军带着掉头就走,泾源军还能剩下多少留在河北追随自己死战,也未可知呢............
老种嘴角露出一丝讽刺的笑容,不知道是在笑自己,还是在笑别人。
............没想到,我老头子居然还有那么一丝血气。居然违逆众议,说出了我想一战的这么一句话?
可是,老头子毕竟是西军的人,并不能跳出西军啊............
想挽回此等末世,我辈是不成了。那萧言,就能挑起这副重担么?
他还太弱小,实在太弱小............大宋朝廷这潭深水,连老夫都只能没顶的份儿,萧言又将如何闯过去?直到他的力量,足够挽回这崩塌的天际?
想到后来,老种竟然出神了。半晌之后,他才缓过神来,小种以降,帐中所有将领都站了起来,朝着自己做出深深施礼的姿势,没有一个人动弹。
老种失笑:“某就是出身西军,难道还能违逆西军上下不成?好啦,不战,退兵,退兵!回高梁河南,等着和刘太尉与童宣帅打官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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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同样在高梁河上纷纷落下。
湍急的河水,还未曾因为这寒冷的天气而冻上。
一道浮桥,已经到了收尾的时候,忙乱的士卒们猬集在桥头拼命又捆又扎,叮叮当当得敲个不住。
这里正是赵良嗣和郭药师两人率领的常胜军所部的渡口。
双方兵力都已经展开,投入了生死大战当中。谁还来管他们这支杂牌军号的动向。浮桥到现在才接近竣工,器械物资不足是一方面,要不是靠着赵良嗣卖着他那个童贯心腹宣赞的身份,这架设浮桥的器械物资一半也未必凑集得起来。民夫就一个也没法调给他们了,那个时候环庆军催趱军资补给已经急若星火,赵良嗣再有面子,也不能从刘延庆口中抢食来着。最后只有督促常胜军士卒自己搭建,都是生手,这进度自然快不了,每日里将督工的赵良嗣急得跳脚。
另一方面,就是因为萧干抄袭环庆军渡口之举了。大队辽人骑兵卷过,兵锋迂回之间,离此处渡口并不太远。在这里,就能看见当日激战升腾而起的一丛丛一簇簇烟火。辽人要是发现了这里,还不顺便就将其扫平了完事儿。那一日激战当中,这里不得不停工,常胜军上下都在河南岸提心吊胆的看着环庆军渡口方向的激战。
可是环庆军遭际如此,却是赵良嗣和郭药师苦盼的结果。他们等到的机会,终于来到!在辽军撤离高梁河岸,集中主力强攻环庆军营盘之际,不论是赵良嗣还是郭药师都发疯也似的督促常胜军拼命赶工,早日将浮桥架好。还尽其所能的派出了少量哨探,打探宋辽双方战事情况。
军情一道道的回报过来,环庆军后路完全被摧毁,浮桥被烧断,能逃回高梁河南岸的后路守卒还有民夫还不过半。辽军强攻刘延庆大营,远远瞻看,都能看到战场厮杀之惨烈,杀气之冲霄!
一日一夜下来,又得知刘延庆弃军先逃,仅率数十骑难渡高梁河,将环庆军撇在燕京城下。整支军马顿时崩溃,四下逃散,伤亡惨重,已经完全难以做为一支军队存在。而萧干立即收拢军马,向东而进,朝着泾源秦凤熙河三军压迫而去,完全将自己的后路敞开。燕京城就这样摆在赵良嗣和郭药师的面前!
所有一切,都是最为理想的结果!
赵良嗣已经完全红了眼睛,就在浮桥上不肯离开了,走来走去的督工。他已经代表童贯,许下了无数赏格,只要能先入燕京,全军有百万贯之上,有一个算一个,都保他们在大宋有一份富贵前程!
郭药师在就跟在赵良嗣身边,他在常胜军当中威望素著,和自家弟兄轻松的谈笑风生,言词之间,将现在燕京局势细细和自家弟兄分说,不时还开两句玩笑骂两句脏话,一副轻松等着建功的姿态。
比起赵良嗣的上窜下跳,常胜军上下还是更相信郭药师多一些。不知不觉,已经给郭药师和赵良嗣两人鼓起了劲头。辽人打垮了环庆军,自身也伤损惨重,和泾源秦凤熙河三军战起来,没有些时日分不出胜负。辽人就这么些兵马,顾得东头顾不得西头,现在燕京城,就在他们这支遭际叵测,几起几伏的常胜军面前!
只要拿下燕京,大家也许真的在大宋有一个出身,不用再过这乱世当中今日不知明日的日子了罢?
随着夜色渐渐降临,浮桥终于接到了北岸,大队大队的常胜军士卒已经在整队,随时准备跨过浮桥,直抵北岸,最后冲向已经没有辽军主力防守的燕京城!
郭药师和赵良嗣骑在马上,两人都站在队列的最前面。赵良嗣胯下坐骑仿佛也感到了主人的焦躁不安,不停的低声嘶鸣。郭药师看起来就要沉稳许多,他看了紧紧板着脸的赵良嗣一眼,笑道:“赵宣赞,扑城之际,请宣赞退后一些,兵凶战危,伤损了宣赞郭某人以后依仗谁去?万望宣赞珍摄自家,以后郭某人要靠着赵宣赞的日子还长远呢............”
赵良嗣神色不动,眼中闪动的,就是锐利的波光。他呆呆的看着眼前河水,低低自语:“终于等到了............终于等到了!这机会,来得好不容易啊............大丈夫生不能五鼎食,那人生,还有什么趣味?”
他猛的转头,狠狠的看着郭药师:“郭大人,你一定要拿下燕京!赵某人和宣帅,必能保你大宋一世富贵!这燕云之地,交给你镇守也不过如此............拿不下燕京,郭大人就想求在大宋做一闲人,也不可得!”
在赵良嗣恶狠狠的话语当中,郭药师半点也没有气恼,反而肃容行礼,以万分恭谨答应了一声:“郭某人敢不效死?”
就在两人对答之间,浮桥前面传来了小声的欢呼,就听见一个声音:“桥架好了!”
赵良嗣等着这个声音,不知道等了多久,白头发都多出了几十根,当下就狠狠给了马一鞭子,率先冲出。郭药师绷着脸紧紧跟在他身后,随着常胜军军将的号令,大队大队的士卒,涌上了桥头,越过高梁河,在夜色中,直扑燕京城墙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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